Sunday, 24 February 2013

古芝地道

二○一三年春節,再次來到越南,這次也可以說是專程為探訪古芝地道而來的。這條舉世聞名的隧道,記載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也是越南人引以為傲,向世界展示民族意志和力量的印記。

古芝地道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始建於廿世紀四十年代抗法戰爭時期,在越戰期間更是發揮了出奇制勝的作用,當時被稱為「越共總部」。美軍雖知其存在,但由於地道結構錯綜複雜,甚至無法掌握游擊隊的行蹤,久攻不下,對之束手無策。

地道的出現,可以說是天、地、人的結合。在抗法戰爭期間,由於古芝地區的土質非常堅硬,越南人便想出挖掘地道展開游擊戰,如隱者般神出鬼没,令敵人無法捉摸。古芝地道在越戰時期發揮了更大的作用,而且大規模擴展,總長達二百五十千米,發展成一座設施齊備的地下城市。地道共分三層,最高一層深約三米,最下層則深達八米。內裏設有水井、糧倉、會議室、廚房、宿舍,甚至醫院。然而,地道生活說到底也是非人生活,若非殘酷的戰爭,相信沒有人會願意在不見天日的地底生活,加上地道委實狹窄,僅容一人匍匐而行,而且只靠煤油點燈照明,箇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古芝地道遺跡獲保存在濱藥(Ben Duoc)和濱亭(Ben Dinh)兩處,距胡志明市中心西北約七十千米。我們這次參訪的是規模較大的濱藥地道,濱藥地道位於古芝地道系統,是西貢嘉定軍區區委和司令部,於一九七九年四月列為國家級遺跡。雖然經歷過美軍的狂轟濫炸,這裏幾成焦土,但現在已大致上回復叢林的本色,還保留着一些「被補」的美軍坦克和戰車,以及一些受轟炸而造成的陷坑。這裏還設有射擊場、禮品店、餐廳和小賣部。射擊場有各式槍械可供射擊,不少遊人都興致勃勃地燒槍,我雖曾練習氣手槍射擊,但對實彈射擊卻始終敬而遠之。兵乃凶器,說到底,戰爭和武器,不應視為遊戲。

甫抵達濱藥地道,首先便要走過一條地下通道,導遊打趣地說我們已完成了參觀。但究其實,那不過是營造氣氛的手段而已。導遊首先引領我們到一間茅舍觀看紀錄片,內容講述越戰的一些事蹟,以及地道的生活點滴。茅舍內還有些特別的裝飾,如美軍和越軍領地的地圖、一些彈殼等。

看完紀錄片,導遊便帶我們到戶外,首先向我們指出一個藏在樹幹底部的排氣孔,那是隧道用以通風和排走炊煙的氣孔,原先是非常隱蔽,無法察覺的,但為了讓遊客清楚看見,樹幹底部現在都堆起了土墩,造了標記。看到這些排氣孔,怎不教人佩服越南人與大自然為伍的智慧。接下來是參觀一些當時游擊隊用來對付美軍的陷阱。都是一些尖樁坑、釘坑等簡單、有效而且恐怖的陷阱,在掩護物的遮蔽下,壓根兒無法看得出來。與其說是對付美軍的陷阱,不如說是用來捕獸的機關更貼切。

當導遊帶我們參觀只有一張打字紙大小的地道入口時,更加不得不向當年的游擊隊員深深致敬。地道的入口就是那麼小,而且非常隱蔽,鋪上樹葉,與周遭環境幾乎混為一體,敵人自然難以察覺,但他們卻可以藉此來去自如。可以想像當年的游擊隊員必定都是瘦小的,亦沒有如美軍所擁有的重型武器,就是這樣憑着天時地利人和,化整為零,以小勝大,以弱勝強。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以柔制剛。

小賣部外邊是另一個茅舍,裏面有人示範做米紙。米紙是越南人主要的食物之一,有如春卷皮,但比春卷皮更薄,近乎透明,是用米漿做成的,可以包着各種食材來吃。食糧是對戰的基礎,當年游擊隊都是一邊抗戰,一邊耕作的。禮品店的紀念品可謂琳瑯滿目,這裏還有用彈殼做成的模型。而最有特色的東西,是當年游擊隊穿的輪胎鞋。據說這是胡志明想出來的,利用美軍留下來的輪胎作材料,不用針線,全人手製作,而且極為耐用。看過售賣輪胎鞋的店子後,才發覺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是穿上這種鞋的。不過,現在的鞋和原先的設計已有不同,就是鞋頭和鞋跟的方向倒轉過來了。原先的設計是故意把方向反過來,令敵軍無法正確判斷腳印的方向,甚至誤導敵軍前往陷阱或地雷。

最後,就是戲肉了,我們隨着一名身穿軍服的工作人員鑽進地道,體驗當年游擊隊如何在地道內活動。在進入地道之前,導遊千叮萬囑緊記兩件事,一是不要停下來拍照,二是不要放屁。聽起來有點搞笑,但卻又不無道理。這條地道其實已是經過拓闊,專為遊客而設的,但我們仍不得不胼手胝足地爬行。我們只是象徵式爬行約十五米,莫說最深的第三層,就是第二層也不到。但內裏的暗黑和侷促,已足以教人深深的感受到當年越共游擊隊真的擁有超人的勇氣和耐力。

古芝地道見證了亦參與了兩次印度支那戰爭。第一次是爭取獨立而對抗法軍的戰爭。這場仗在一九五四年奠邊府戰役,北越贏得對法軍的決定性勝利,迫使法國撤出越南而結束。第二次是在南北越戰爭中對抗美軍的「對美救國抗戰」,也就是現今一般所說的越南戰爭。這場戰役由一九五九年點起戰火,直至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一架直升機從美國大使館撤離最後一批美國公民而終止。同日西貢陷落,北越的兩輛坦克衝入南越獨立宮總統府,南越政權正式覆滅。

西貢淪陷後,越南人民展開了投奔怒海的浪潮。自一九七八年匯豐號事件後,香港不斷接收越南船民。膾炙人口的「北漏洞拉」廣播亦是越南難民潮的產物。當時港英政府為防止更多越南人來港,實施新政策,所有新來港的船民,一律遣返越南。

在軍事上,美軍可以說一直佔上風,但北越軍事上的失敗,卻換來了精神上及宣傳上的大捷,加上南越政府的腐敗,令到民心思變。事實是,南越政府軍面對俗稱「越共遊擊隊」的民族解放陣線節節敗退,而民族解放陣線亦已控制了越南南方的大部分鄉村,雖然有美國的軍事援助,但南越政府已無力阻止民族解放戰線的擴張。故此,美軍不是敗於武力,而是敗於政治的大潮流。

這場戰爭,各方都付上了沉重的代價。據一九九五年越南政府的正式公布,北越正規軍和南方解放陣線共有一百一十萬人死亡、六十萬人受傷、三十三萬人失蹤,而因空襲而殞命的越南平民人數,估計介乎五萬到十八萬之間。至於美軍,則有約五萬八千人陣亡、逾三十萬人受傷、二千多人失蹤。而據美軍估計,南越政府軍的陣亡人數亦超過二十萬人,受傷人數達五十萬。

越戰如何定性始終莫衷一是,但它是冷戰時代的一次「熱戰」,卻是肯定的。當年柏林一夜之間築起圍牆,共產主義旗幟高揚,當時以美蘇為首的東西方陣營,為了顯示力量,選了越南作為演練場,除了意識形態之爭,也在試驗新武器。期間美國華盛頓遙控式的空襲,顯然是徒勞無功的,但卻令到越南北部幾乎被夷為平地,儼若死城,有如煉獄,戰後的重建工作艱巨,至今仍未復原。而落葉劑的遺禍更深。記得上一次在戰爭證跡博物館還看見畸型的落葉劑受害者在演奏,攢取損款,但這次已沒有了。到底是越南政府已撫平昔日的傷痕,還是要刻意隱去舊日的夢魘?

徜徉古芝地道,恍惚仍隱隱聽見炮火的轟隆,看到戰爭的殘酷。


曾偉強
二○一三年二月二十四日
刊於二○一三年三月三十一日香港《大公報》

Monday, 11 February 2013

蛇年談蛇

龍去蛇來,歲次癸巳。癸巳年是中國傳統農曆干支紀年中,一個循環的第三十年。若以陽曆計算,則是公元年份數除以六十餘卅三的一年,由那一年的立春起至次年立春止的歲次均是癸巳年。過了今年,下一個癸巳年便要到公元二○七三年了。

蛇,毒蟲也。本作它,根據《說文》,「它,从虫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左傳‧莊十四年》有「内蛇與外蛇鬭」之語。蛇的形象並不討好,亦令人聯想到歹毒陰險,如「佛口蛇心」、「梟蛇鬼怪」、「蛇蠍心腸」、「蛇口蜂針」、「長蛇封豖」等。但蛇亦有其他意思,如《莊子‧達生篇》便有「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委蛇,泥鰌,即泥鰍。蛇亦是星名,《左傳‧襄二十八年》有「蛇乘龍」語。《晉書‧天文志》有「騰蛇二十二星,在營室北,天蛇也。」的記載。古時候,蛇亦象徵國君,《左傳》便有「有蛇自泉宮出,入於國,如先君之數」之語。

不少原始部落均以蛇作為圖騰崇拜的對象。摩爾根《古代社會》便記載了在美洲印第安人中,有九個部落有蛇氏族,甚至有的以嚮尾蛇作為氏族的圖騰。澳洲的一些原始部落也有類似的圖騰,並且會舉行一種蛇圖騰的崇拜儀式,祈求蛇神降福庇佑。

在中國,蛇圖騰亦有一定的地位,甚至早於龍圖騰的出現。在仰韶文化的陶器上便有蛇的圖像。而傳說中的漢族祖先,亦是蛇的化身。《列子》中便有「女媧氏、神龍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的記載。《山海經》中也有「共工氏蛇身朱髮」之说。根據傳說,在伏羲部落中有飛龍氏、潛龍氏、居龍氏、降龍氏、土龍氏、水龍氏、赤龍氏、青龍氏、白龍氏、黑龍氏、黃龍氏等十一個氏族,都可能是以各種蛇為圖騰的氏族。而伏羲本身亦是蛇身人首的神人。因此,與其說漢族是「龍的傳人」,不如說是「蛇的傳人」更貼切。

在自然界中,蛇有其獨特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而在大自然的生物鏈中,蛇亦有其一定的位置。事實上,野生物種環環相扣,互相依存,亦相互制約。一旦食物鏈中某一環節發生變異,整條生物鏈都要受到影響,甚至斷裂,造成生態危機。例如草、蝗蟲、蛙鼠、蛇、鷹,便是其中一條食物鏈,假如蛇的數量大幅減少,便會導致鼠患,對生態環境造成破壞。

而蛇的天敵,除了鷹,便是人類。因為蛇肉可食。在中國、拉丁美洲、中南半島等地都有吃蛇的傳統,並認為吃蛇有滋補的作用。在廣東菜中,蛇羹更是秋天進補的「美食」,著名的有「太史五蛇羹」。蛇類入藥更早在二千多年前的《神農本草經》便有記載,而除了廣為人知的蛇膽,其實蛇全身都有藥用價值。從中醫的角度看,吃蛇亦確實有心臟保暖的功效。亞洲不少地區也有釀製蛇酒的習慣,例如日本,便有一種名叫「波布」的蛇,主要分布在沖繩一帶,當地人會把牠們製成「波布清酒」。在中國,蛇酒更是被譽為「酒中之珍品」。

因此,自古以來,便有捕蛇專業的出現。唐柳宗元便有傳誦千古的《捕蛇者說》一文。文中提及「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不無感概的是,文中的捕蛇者蔣氏祖孫三代,為免繳交賦稅而甘願冒着生命危險而捕蛇,除了反映人類的自私而對其他生物的迫害,亦深刻地描繪出當時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與人民生活的困頓與無奈。

放眼當下,蛇年到來,除了關心個人流年運程,我們又是否應以《捕蛇者說》為鑑,反照為政者與人民的關係?所謂無為而治,與民休息,人民自然得以安居樂業。相反,即使政非苛政,但繁瑣擾民,亦只會愈管愈亂,天下焉能大治?

至於千百年來,人類為飽口腹之慾,對大自然的破壞實在比毒蛇更可怕。每逢秋冬便是進補的時節,野生動物,不論是飛禽還是走獸,都成為人類的獵物。濫捕濫殺的結果便是無法挽回的生態災難。一條一條的生物鏈被扭曲,甚至中斷。事實是,人類沒有必要吃野生動物。這個蛇年,人類實應切實反思與大自然的關係。


曾偉強
二○一三年二月十一日‧如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