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寫詩,仍在摸索。寫些什麼,為何而寫,為誰而詩等問號,一直也在五內迴旋,卻又聽不到回響。自問並非僅僅是個「寫詩的人」,但仍不敢以「詩人」自居。已故丁平老師曾指出,「『詩人』只忠實地寫自己所曾感受的事物中底喜、怒、哀、樂;而『寫詩的人』就會寫出一些不經濟而粗俗的語言,一些空虛的夢囈,一些厭惡的噪音,和一些朦朧的概念並加工排列。」
讀詩人金筑的詩集《擊掌》,除了讀到一首首好詩,還神交了一位文學素養深厚、率性豪邁灑落的詩人。金筑,本名謝炯,貴州省貴陽市人,曾獲中國文藝獎章及詩運獎等。五十年代開始寫詩,早年加盟詩人紀弦所組成的「現代派」。現任《葡萄園》詩社社長,《貴州文獻》主筆,中國詩歌藝術學會、世界華人詩人協會理事。他是虔誠教徒,擅長新詩朗誦,舊詩吟唱及聲樂,曾在台灣和大陸各地朗誦。
對於「詩人」,金筑亦有一番見解。在一首沒有收錄在這本詩集的詩〈詩人〉中,作者認為詩人是「整日黏貼夢境……常常/笑不像笑 哭不像哭/吶喊無聲 寂寞孤獨/癡癡 傻傻 默默 沉沉/與繆斯對盞/酣入/醉中醉 幻中幻/夢中夢 癲中癲……赫然發現/李白醉眼中的月亮在水中/閃亮」。《擊掌》中的哲思與詩懷,亦離不開繆斯與李白。例如〈詩‧畫‧夢〉的「幻景中有詩人孤獨的唱吟/牽引繆斯來畫中」、〈茶局〉的「將繆斯沖入茗甌/細品 慢飲 雀舌甘冽」、〈殘盞〉中的「邀請清月 太白共飲/對飲成五人/舞起那把青霜的古劍……醉眼相看 意興遄飛」、〈獨飲寂寞〉裏的「只有一人/偏偏說對影成三人……端起一杯寂寞……杯底朝天/遺滴下 尚剩一粒星/就這樣 一飲而盡……我不會/絕對不會 趁著月色/到水中把自己撈起來」。也許,在金筑的心裏,真的很仰慕那抽刀斷水的李太白;真的很渴望達到上青天攬明月的境界。
《擊掌》中的詩歌,用字爐火純青,精於排比對偶,諸如「夢境的跨越/坎坷的記憶」(〈時空的變奏〉)、「白馬王子的瀟灑/白雪公主的麗影……沒有警察 秩序井然/沒有武裝 橫逆不生……有諧和的旋律 無群體的鼓噪」(〈大草原〉)、「天天三月 日日陽春/晨晨春風 暮暮月華」(〈遲來的三月〉)、「折斷時間的距離/催散伶仃的幻影」(〈虛杳的切斷〉)、「酒香正濃 豪情激起/邀請清月 太白共飲……長庚不再孤獨/金筑不再寂寞」(〈殘盞〉)等佳句舉目皆是。
詩人不拘一格,亦不囿於題材,舉凡身邊和已不在身邊的人和事,以至生活中的點滴,生命中的感受,無一不可詩之歌之。詩人在書中的序中便指出:「題材方面,不拘一格,看到什麼就寫什麼……融入壯闊朗健的生活細節。」事實是,書中所寫的,除了人生素描,曠達哲思,也有好友作古或壽辰的作品,其中的真情實感,不管那方面的感情,絕對認真,不落俗套。金筑先生正正是位忠於自己所感所受,亦勇於抒發所思所想,為詩而詩的詩人。
丁平老師亦曾經指出,「詩人的基本義務是:不要把詩寫成道符和咒語。」這一點,金筑先生實實在在的做到了。不獨做到了,讀他的詩,委實有許多值得學習和反思的地方。文字與思維有着微妙的關係,而詩是最精煉的文字,是詩人以最少的載體,向讀者傳遞最多的信息。詩人和讀者之間可以茫昧不可知,亦可以幽明兩相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只有作者自明的作品,無論如何也稱不上佳作,更遑論好詩。
金筑先生在序言中指出:「我認為詩的懂與不懂,要反正來思考,多一個角度來慎思明辨,才不會徧頗。客觀條件的具備固然需要一定的水平,也要有正確的態度。主觀方面,詩作者的水平才是極大關鍵,作者對於詞藻應用不當,辭彙不足,造詞遣句不切實際,意象拿捏不準,不統一……作者自認完美無缺,卻不能與客觀接軌,讀者自然扞格不入,無動於衷,這樣的責任,誰孰?」也就是說,知音固然不易求得,但更重要的還是詩人本身的修為。不能輕率的說「你看不懂是你水平不夠」,正正相反,人家看不懂自己的詩,是因為自己有欠水平。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李白留傳千古的名句,金筑想必不會陌生,而詩人對於秋天,亦似乎情有所鍾。書中收錄了〈醉秋〉、〈俯拾〉、〈寄〉、〈和春〉、〈舉觴〉、〈簾睫〉等六首寫秋抒懷的作品,數量雖不多,但足以讓讀者留下印記,予人以蕩氣迴腸之感。詩人的秋天,雖滿溢詩香(〈醉秋〉),但卻是蕭煞的(〈寄〉)。在「拾起一片紅葉」以後,「聽到秋在嘆息」,詩人便「不忍心俯拾了」,因為他聽到「心在悲泣」(〈俯拾〉)。到底何事令詩人如此悲泣?從「醉秋」到「悲秋」,迎向「秋後的黃昏/西風的蕭冷」(〈舉觴〉),想到悠悠的未來,長河之水不絕,但生命總有盡時。詩人是在為往後的餘生神傷嗎?
雖說不拘一格,但詩人的作品亦如實反映作者的個性和所思所想。畢竟生命與死亡是詩人永遠的題材,詩人對生命的感覺亦特別敏銳。書中收錄了多首以生命為題材的作品,包括〈疊夢〉、〈影子〉、〈人生素描〉、〈銜接〉、〈願景〉、〈擊掌〉等共廿三首,約佔詩集的五分之一。
對於個人的生命,詩人有一股「下到銀河漱口……和宇宙比身段」(〈壯懷〉)的豪情,亦「常常想上升穹蒼/與晶亮的星星等量齊觀」(〈踏實〉),然而,畢竟是凡夫俗子,回到現實,只有「一步一腳印/登臨一座小土丘/遂有踏實……紮實的快慰」(〈踏實〉)。在〈銜接〉中,詩人直言「握別黎明與黃昏……累積生命的厚實/當生命在歲月中被掐斷/就銜接無極/通向/渺遠」。而渺遠的是「一條無止境的長線」(〈時間〉)在漫漫延長,此際詩人直視人類的渺小與卑微,感悟到在無止盡的六合之間,人類不過是如流星般瞬即消逝的東西。然而,詩人對生命的定律不是悲觀的,因為縱使「年華畢竟老去/機遇不復當然」(〈回首的流盼〉),但「馳騁的風……蛻變的生命……觸撫逾越現實的存在/是超現實的契合」(〈冬天裡的春天〉),故而「人生是/義無反顧的/昂然」(〈人之初〉)。
而在多位故友大去以後,詩人亦不禁想到自身的前途,即使一路走來是多麼的瀟灑,雖有和宇宙比身段的豪情,但每當想到人生的終點時,總是百般滋味。在〈願景〉中,詩人自言「豪氣勃勃的年華/歷盡黑白顛倒的擺布/自己那敢有/願景/如今/垂垂朽矣……唯願/大歸之期/臨摹黛玉焚稿/稿焰中 冉冉升起/人生虛幻冷清的完結」。耄耋之齡的金筑先生,毫不諱言靜待人生的遠逸飄香。
曾偉強
寫於二○一一年九月四日
刊於二○一二年春季號《葡萄園》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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