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姐是我的舊同事,她因腦癌二○○五年八月三十一日離世,死時才三十九歲。打從證實患上腦癌到辭世,大約兩年多,而她的最後個多月,每天需要服用「特效藥」,每粒藥價格約萬元。在那兩年多的日子裏,除了必須回醫院接受化療,她一直留在家中,由母親全力、「全天候」照顧。
二○○三年十月八日,我收到一封電郵,電郵的地址是認識的,但寄件者卻是陌生人。他是李先生的兒子,那封簡短的郵件寫着:「……我的父親在十月五日離世,我想我和你應是從未見過面的,但當我整理他(李先生)的郵件時,看到了你的電郵,相信你是他的朋友……。」李先生也是我的舊同事,他嗜煙酒,因肺癌離世。他可說是個硬漢子,發病後和接受化療期間,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也多次前往美國探望孫兒,期間一直由他的太太照顧。李太太後來向我說,他是在靈實醫院安詳辭世的,而喪事也由醫院安排,一切從簡。
年輕的阿喜,是我一位不太熟稔的朋友,寫新詩的。她因為腸癌離世,從發病到死去,不過短短兩周。她是我至今認識的友人中,死得最「安樂」的。當醫生告訴她,她患上末期肝癌,而且已無法施予任何治療時,我不知道她當時的反應,但她在友人的建議下,決定轉往當時的南朗醫院接受紓緩治療。只兩周,沒有特別的痛楚,安詳辭世。她恍惚已算好了只有兩周時間似的,充分的運用餘下的日子,把所有事情安排停當,死時也已真的無顧無慮。
陳太是姊姊的好友,去世時年約四十歲,已婚並育有兩名年幼的女兒。她多年前曾因乳癌接受手術,當時的治療被視作成功,但四年半後,癌症復發,再度接受連串的化療和電療。然而,癌細胞卻沒有減退,反而是一再擴散,非常痛苦;最後癌細胞入侵肝臟、遍及全身,藥石無靈。也許是由於兩名年幼女兒的關係,陳太臨終時,仍然不肯接受必須離世的事實。
李女士是友人的朋友,很年輕,僅廿來歲,已婚。婚後不久,兩口子便歡天喜地地迎接他們的愛情結晶。她婚前及婚後的健康狀況一直沒有不正常之處,懷孕期間的檢驗也一切正常,誕下胖胖白白的小寶寶後,也沒有異樣;可是,僅數周以後,她因身體不適再度入院接受檢驗,結果證實患上乳癌,半年後離世。
馬先生是某大企業的高級管理人員,年約四十來歲,事業如日方中。既然是大企業,員工福利當然也不俗,包括為高層人員提供每年一次的身體檢查。一年、兩年、三年都過去了,馬先生的所有檢查結果均符合指標,沒有異常之處。到了第四年身體檢查後約半年,他在北京公幹期間突然出現腹瀉徵狀;起初視作水土不服,自行服食一點止腹瀉的藥。但徵狀沒有消退,他也被迫提早回港就醫。經詳細檢查以後,證實馬先生患上腸癌,約半年後不治。
何先生是一位舊同事的友人,一直身心康健,也不過是四十來歲,一天與友人品茗時,因恰巧碰上另一位友人,轉過頭來向該名友人揮手。誰知右手一揮,右肩膀突感刺骨之痛。他還以為是扭傷了骹、肌肉之類,起初不以為意,但後來無論是骨科醫生、跌打醫師,還是物理治療師,均無法治理這肩膀的痛楚,而X光也一再清楚顯示沒有骨折,也沒有傷及軔帶,肌肉組織完全正常。但不久便證實是骨癌,無奈地向人間世揮手離去。
某天在火車上,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乍看之下,幾乎認不出就是KH。他是我的大學同學,認識廿多年了。我說:「你瘦了『很多』。」他回答說:「是啊!身體有毛病,是『肝病』,快要『走』了!」他說,十多年來,一直吃着中藥,要不然,早已撒手塵寰。但他說的時候仍一臉笑容。兩個月後到政府醫院覆診,他說,政府醫院能安排在兩個月內應診,可見情況嚴重;他已作了最壞的打算。但我想,仍安排兩個月這麼「久」,也應不至於太「嚴重」。雖然情況委實不樂觀,但他的臉告訴我,他仍是那個一派樂觀的KH!
六十多歲的龍太,與丈夫和外孫女同住,還在計劃前往上海參觀世界博覽會。但因骨痛入院,結果驗出是末期胃癌,並已擴散至骨骼。醫生坦白告知病情,已是藥石無靈。她一個人在醫院,家人雖有前往探望,但怎比得上自己的家、自己的床?就是喝一杯水,也是自家的開水甜美。
在印度,被視為「聖城中的聖城」的瓦拉納西,當地人習以為常的,是與死為伍,死亡被視為生的一部分;而死後能在那裏火化,讓灰燼隨恆河河水流淌,便是最高的榮耀,是莫大的救贖,也是所有印度教徒畢生最大的願望。在那裏,每日如是的是生死禮儀,生與死相隨共存。
死亡,其實並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即的事情,也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不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我們身邊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人認為,人之死生,猶如睡醒,夢醒了可以再入睡。亦有人認為死後一切歸於無有。縱使明白到死生尋常,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始,我們的社會,不論中外,都開始倡生諱死,避談死亡,更遑論思考死亡。思考死亡這任務,便落在哲學的身上,死亡恍惚就是哲學大門的鑰匙。
柏拉圖便指出,哲學是死亡的練習。叔本華直言,死亡是給予哲學靈感的守護神和它的美神,蘇格拉底所以說哲學的定義是「死亡的準備」,即是如此。雅斯貝爾斯說,如果進行哲學思考就是學習如何去死的話,則這種學習實際上是好的生命的條件,學習如何去生和學習如何去死實際上是一回事。黑格爾便指出,任何人都要死,自然的死亡是一種絕對的法律,但這是自然對人所執行的法律。猶如弗洛伊德所言,每個人都欠大自然一筆賬,人人都得還清賬,一句話,死亡是自然的,不可否認的,無法避免的。誠如塞內卡所言,不懂得如何好死的人,不會活得好。
中外古今,人們總認為長壽是福,死亡不吉利。俗語有云:「好死不如賴着活!」而為免直接說出「死」字,更想出了眾多的代名詞。據《同義詞詞林》所載,「死」的同義詞便有超過一百六十條。鮑延毅編著的《死雅》,是部關於死亡的同義、近義語詞辭典,一編就是二十多年,共收錄了一萬一千餘詞條,全書共百多萬字!誰又會料到,一個「死」字,可以編出一百多萬字的巨著來!
對於死亡的諱稱,中外均數之不盡。諸如:Be gone, be no more, breathe one’s last, depart, go hence, go off, go out of this world, go the way of all flesh, go the way of nature, go the way of all the earth, go to a better world, go to glory, go to grass, go to heaven, go to one's account, go to one's last (long) home, go to one's long rest, go to one's own place, go to pot, go to the ground, go west, kick the bucket, pass away……等等。
在中國,死的代詞更加豐富,如殁、澌、殂、薨、卒、殤、完蛋、掛了、不祿、物化、物故、丟了、仙逝、仙遊、作古、疾終、溘逝、棄養、升天、上天、兵解、歸天、歸西、歸陰、老了、走了、故去、過世、下世、謝世、逝世、大去、遠遊、就木、捐館、不諱、殞墜、殞落、往生、圓寂、涅盤、坐化、成仁、就義、遷神、遷化、過去了、捐館舍、棄堂帳、啓手足、不在了、回老家、玩兒完、見閻王、登鬼籙、歸道山、時辰到、羽化登天、乘鶴仙遊、一命嗚呼、吹燈拔蠟、鳳靡鸞吪、百年之後、壽終正寢、壽終內寢、玉碎珠沈、瘞玉埋香、泰山梁木、猿鶴蟲沙、夭玉樓赴召、去見馬克思……,廣東人也有稱作「番去舊時嗰度」、「去了賣鹹鴨蛋」、「瓜柴」等等。
中國古代,社會等級制度森嚴,不同階級、不同階層的人死去,使用的稱呼也有規範。《禮記‧曲禮》云:「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皇帝死亡尊稱「駕崩」、「宮車晏駕」;官員逝世,則按官位不同而諱稱「薨」、「卒」、「不祿」(不祿即不食俸祿)等。《新唐書‧百官志》云:「凡喪,三品以上稱薨,五品以上稱卒,自六品達於庶人稱死。」一般平民百姓也有按性別、地位、年齡等作不同諱稱,如男死曰「壽終正寢」,女死稱「壽終內寢」,童死曰「殤」,文人死稱「玉樓赴召」,偉人死曰「泰山梁木」,死於戰亂為「猿鶴蟲沙」,遇溺是「葬身魚腹」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死」到底所指為何?死,甲骨文為「死」,像生人拜於朽骨之旁,由此可以看到死與生並不是兩碼子不相干的事。根據《說文解字》,「死,澌也,人所離也。大夫死曰卒;公侯卒曰薨;殂,往死也;殪,死也;殤,不成人也,人年十九至十六死為長殤,十五至十二死為中殤,十一至八歲死為下殤。澌,水索也;」《康熙字典》云:「死之言澌,精氣窮也。死者澌也,若冰釋,澌然盡也。」
畢竟畏死是人之常情。近代死亡學和臨終關懷服務的先驅庫布勒‧羅絲(Elizabeth Kubler-Ross),在一九六九年出版的《論死亡與臨終》(On Death and Dying)中,把絕症病人面對死亡的心理歷程,歸納成五個階段,即:否認、憤怒、論價、沮喪、接受。畏則畏矣,但生老病死,卻無可避免。古詩有云:「人生非金石,忌能長壽考?」逝者如斯,然綠水悠悠,奔流不息;月缺月圓,花開花謝,永世不止;但人若往生,便不可復還。也許人們畏死即源於此!然而,死者已矣!傷又何裨?《莊子‧知北遊》曰:「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若死生為徙,吾又何患!」《莊子‧達生》亦云:「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生和死正是一幣之兩面,人甫生下來便朝向死亡這結局進發,每一天也在死着。因此,塞涅卡指出,一個人必須不斷地想到死,一個人如果希望一死,他怎麼會恐懼呢?叔本華便直言,我們無所懼於死亡,正如太陽無所畏於黑夜一樣,要毫不畏懼地面對面看着死亡。德謨克利特便曾說過,逃避死亡的人是追逐死亡;而死亡就是我們醒時所看見的一切。蒙太涅認為,生命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長短,而在於我們怎樣利用它。
本書不是亦不能道出死亡之真義,或死後如何,死時怎樣,只是嘗試循多個進路,思考死亡。究其實,哲學並不是什麼玄之又玄、高深莫測的東西,而是思考、反思、再思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