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7 October 2012

留芳頌與伊凡之死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當生命走到盡頭,吾等可會如伊凡‧伊里奇般問:「等我沒有了,那還有什麼呢?……難道真的要死了嗎?」

在托爾斯泰的名著《伊凡‧伊里奇之死》中,主人翁伊凡‧伊里奇在瀕死之際,反思一生,頓然醒悟到一切都不對頭,但怎樣才對頭呢?當他的末日到了,心裏明白生命要結束了,由不知死之將至,至不想死,到恨不得立即死去,最後無助待死,終於在一片光明中死去。可是,生死之謎依然沒有解開。

傅偉勳指出,《伊凡‧伊里奇之死》被公認為死亡文學的極致,而托爾斯泰在百多年前,已預取了死亡學以及臨終精神醫學與精神治療學的新近發展,也影響過海德格對於死亡的實存分析,值得好好賞析,仔細研究。

曾在集中營裏,以自身的瀕死經驗,印證其意義治療法的傅朗克(Viktor E. Frankl)認為,探究人生的意義,才是人類存有最真實的表達。  他認為,重要的是改變對生命意義的懷疑觀點。亦即,不是期待人生能夠給予我們什麼?而是我們能夠為人生留下什麼?

活着到底為了什麼?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弔詭的是,人們往往只有在生命快要結束之時,才會認真反思一生的真相,生命的意義。伊凡‧伊里奇如此,渡邊勘治也如此。黑澤明在一九五二年上映的電影《留芳頌》中,透過志村喬飾演的主人翁渡邊勘治,展開了一段尋找人生意義的旅程。

假如伊凡‧伊里奇展示出西方以「有」為中心或出發點的死亡哲學,則渡邊勘治便可說是從「冇」出發,尋找生命的意義。

伊凡的一生,不斷的追求更高的收入和地位,從沒有半點踰越世俗的規範。然而,當死神在召喚,他回過頭來一看,頓然失落於這一生的空洞和悲哀,孤獨地在痛苦無助中度過生命的餘日,深刻地體會到肉身和精神的痛苦,留下一切也不對頭的懸念。相反,渡邊從迷惘虛無的混沌中醒悟過來,尋回真我,完成了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任務,生命的意義已然呈現眼前。

死神畢竟是共產主義的最堅實信徒。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伊凡‧伊里奇,還是市政府的市民課課長渡邊勘治,在死神面前一概平等,誰也沒有特權。兩人的死亡之旅,也同樣由醫生的一個謊言出發。

渡邊一開始便識破醫生「胃潰瘍」的謊話,自知死之將至,滿臉迷惘失落,走在街上,眼前一片灰暗,到處也沒有兩樣,恍惚全然迷失了方向。他心裏唯一的希望,是兒子的支援。事實是,喪妻已廿年的渡邊,早已變成了毫無生命力的「木乃伊」,而回顧一生,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便是照顧他的兒子。可惜就在這時候,他得悉兒子夫婦只關心他的退休金,能否拿出來蓋新房子。這下令渡邊完全崩潰,萬念俱灰,不禁質疑生存為了什麼,生命意義何在?他當晚即躲在被窩裏抱頭痛哭。

伊凡‧伊里奇無法從醫生那裏直接得到有關他的病情的答案。他步出診所時,垂頭喪氣,反復思量醫生的話,希望從中找出端倪,最後自己給自己一個答案:「病情嚴重!」。這時,他覺得街上的一切都是陰鬱的。  然而,他沒有哭,即使後來當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快要死了,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不知道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哭。但當他開始可憐自己,便再也忍不住,獨個兒像孩子般痛哭起來。他哭,因為縱使有妻有兒,擁有尊貴地位,但卻是那麼無依無靠、孤獨寂寞。他哭,因為一直以來的「有」,快要變成「冇」,他發出哀鳴,「等我沒有了,那還有什麽呢?什麽也沒有了。等我沒有了,我將在哪兒?難道真的要死了嗎?不,我不願死。」

托爾斯泰和黑澤明不約而同地讓兩個走向生命盡頭的人,在生命餘日真正的、完全的成長。誠如依利莎伯‧庫布勒羅斯所言,死亡是生命最後的成長階段。她指出,生命的意義,其實是因應生命不同的時刻而不盡相同的,也就是說,生命在不同時段也有特殊的意義;而更重要的是,我們不應在面對死亡之際,驀然回首,才發現一生的光陰,竟是平白虛耗掉。  儘管伊凡‧伊里奇和渡邊兩人從步出診所直至大去之日的數月間,方向南轅北轍,經歷也折然不同;期間充滿了否認、憤怒、講價、抑鬱,但最後還是接受,泰然離世。

然而,這些階段並非逐一依次出現,也不是在兩位主人翁身上全然出現。在伊凡‧伊里奇身上,確實極盡描摹。打從診所出來,他便滿腹疑慮和抑鬱,任憑他擁有地位和智慧,但仍無法解開心裏的疑團和鬱悶,整個人愈加鬱鬱寡歡。即使他明白到凱撒是人,而人皆會死,所以凱撒也會死這種邏輯,但他認為他不該死,因為他不是凱撒!

與此同時,他充滿憤懣和怒氣,尤其是當他感到妻子漠不關心,他的怒火在燃燒,而且愈來愈盛,他恨身邊的人,恨他們說的謊話,恨這一生也不對頭。他以為,就是這一切也不對頭的一生,令他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可以的話,他寧願放棄一切,重新過活,但他又反問自己,「如何才對頭呢?」  直至彌留之際,他才接受死亡的應然。最後,當伊凡‧伊里奇看見一片白光,他放下了所有的憤懣,原諒了所有人,也寬恕了自己,從而令他的生命進化,帶着笑離開,帶着恕與愛擺脫死亡的折騰,也為他的家人帶來了解脫。

相反,渡邊沒有憤怒,只有沮喪,而且很快便接受了行將離世的事實,在死前的五個月,從一片迷惘迷亂之中,不僅找到了死亡的實然,也理順出生存的意義,而且將之昇華,把生命的意義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他死前的五個月,為了市民爭取興建的公園而四出奔走,不屈不撓、不卑不亢,最後一點功勞也沒沾上,便在剛建成的公園的鞦韆上安然離世。

人類優於其他動物,正正在於人類的存在,是在有限的人生中,以有限的生命創造無限的價值。這一點,渡邊做到了。

渡邊沒有顯赫的地位,只是政府機器中的一枚鑼絲,自尊自我自信早已消磨淨盡。創下三十年不曾缺勤紀錄的渡邊,得知自己患上胃癌後,突然體現到托爾斯泰指出的「(伊凡‧伊里奇)生活最是單純,且最為平凡,故是最恐怖可怕的。」這段名言的箇中意義。他驚覺生命的短促平凡,找不到可堪回味的事時,在迷惘中竭力尋找活着的意義。正如他在食店偶然遇上的作家所言:「對別人來說,這是生命的盡頭,但對他(渡邊)來說,這才是生命的開始。」

渡邊踏上的旅程,是不平凡的旅程,對於當時甚或現今的社會來說,均非公認為「自然」的行為或反應。片中醫生明知渡邊得的是胃癌,卻只說是潰瘍,在在反映出社會上諱死的「常態」。至於片中護士表明「如果知道自己只餘下數月的壽命,便會拿出毒藥,自行了斷!」正好代表現今不少絕症病人、厭世長者積極尋死的心態。渡邊既不諱死,亦不積極尋死,也非如伊凡般消極待死,但卻心有不甘,非要找出活到這把年紀的意義不可,否則便死不瞑目。

在連串飛閃的回憶中,導演輕描淡寫地塑造出一個不中用兒子的形象,例如在棒球比賽中,渡邊剛剛興高采烈、一臉驕氣地向身邊的男子指出「那個是我的兒子」不久,孩子便在球場上出了洋相,渡邊一臉無奈,酸溜溜的瞥了身邊男子一眼,便又乖乖的坐下來。相依為命的孩子始終只有教他失望。他至死也沒有向兒子吐露身患絕症一事,而除了在食店萍水相逢的作家和已離職的市民課年輕女職員外,也沒有向任何人提及。

玩世不恭,崇尚享樂的作家,認為縱情聲色,才是人生的真義。然而,無論是彈子機,還是夜總會,也無法令渡邊綻露滿足的笑容,反而令他愈益迷惘,最後昏倒在舞女的身上。作家在幽幽的角落悄然出現,在黑夜活動,所到之處聲色犬馬、人皆縱情狂歡,撩人的歌聲背後,眾人的叫囂背後,隱隱一片末世景象,恍惚過了今晚便沒有明天。

反觀年輕女同事的出現,與作家反差極大,假如作家猶如魔鬼的化身,那麼,女同事便是天使。女同事在晨光燦爛的早上,在街上以溫柔的聲音呼喚渡邊,把正陷入深度迷惘的渡邊喚回現實的日光之中。這時渡邊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了光。這位少女的朝氣和活力,感動了渡邊,教他在極度迷亂、困惑和恐慌之中,得到了依靠和傾訴的對象,並且從她身上得到啟發,有如從新發條的玩具般,充滿力量地從咖啡廳的二樓直奔開來。此刻二樓一群客人在慶祝生日,高唱生日歌,當渡邊消失於鏡頭之際,壽星女以輕巧愉悅的腳步走上二樓。這鏡頭的運用和意象的轉移,恍惚象徵着渡邊真正的重新活過來。真正的有如作家所言,在人生的盡頭開展新的生命。

片中還有兩組影像最是難忘,一是渡邊在夜總會點唱《人生苦短》,琴師輕快地彈着,眾人翩然起舞,一名舞女正依偎着渡邊。就在此時,渡邊如泣似訴地唱起歌來:「人生苦短/可人兒啊/請沐愛河/嬌艷櫻唇/盡情燃燒/明天事誰知曉。人生苦短/可人兒啊/快墮愛河/燃放青春/莫待華髮/今天永不復還。」當他幽靈般的歌聲響起,原先喧嚷的夜總會頓時沉寂下來,眾人錯愕甚而是驚愕的表情,已然說明了縱情聲色無助釋除渡邊的迷惘。當他第二次唱起這首歌的時候,也就是他死的當晚。他獨個兒在新建成的公園內盪鞦韆,那夜正下雪,他就在雪中、在鞦韆上,滿足地死去。死時沒有痛苦,也沒有掙扎,無怨懟,亦無恐懼,泰然赴死。正如《大般涅槃經》卷一云:「臨命終時,正念分明,死即生於清淨之處。」

至於伊凡,他願意以重新生活作為交換,企圖換取不用死去。當他臨命終時,覺悟到短暫的一生,真正歡樂愜意的時光,不過是兒時的匆匆歲月。反觀成年後的所有經歷,只是隨俗甚而是媚俗的違心,觀乎追求升遷財富、結婚生子、社交應酬,得到的是甚麼?伊凡恍惚在想,如果一切可以推倒重來,便不會白過這四十多年的歲月。在世俗的規範中,在世人的眼中,他是成功的大法官,但在生命的餘日,伊凡對這段人生卻只有懊喪和悔恨,包括事業、地位、婚姻;直至死亡過去了,所有的痛苦沒有了,存有也不再存在了,終可放下一切的怨恨,眼前出現白光,見於善道,  綻露出安祥滿足的笑容。

誠如柳田邦男所言,人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從意識到死亡逼近的那瞬間開始,才猛然地想在餘日無多的日子裏,成就個什麼東西來。  即使諱死仍是現今的「常態」,就如伊凡‧伊里奇的同事,得悉他的死訊後,首先想到的是,對他們的升遷調動和收入有什麼影響,並且暗自慶幸:「還好,死的是他,不是我!」

然而,伊凡臨死的笑容告訴我們,死亡一直與此身並存,只有當「我」沒有了,死亡和死亡帶來的痛苦才會隨之消失。在渡邊的靈堂上,他的同事七嘴八舌般併湊出事件的真相,猛然發現是預知死期令渡邊徹底的改變,但同時也發現了每一個人也可能隨時死去的實然。吾等實不應待至預知死期,才去思考死亡,反思一生。事實是,思考死亡才可真正思考生命的意義;而人類優於其他動物之處,正是我們擁有思考死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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