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4 October 2012

從《感官世界》看日本生死觀

誠如傅偉勳所言,「了解一個國家民族的特性,莫過於就其特有的生死觀去着手,這在日本民族的場合格外適應。」  對於日本人來說,死亡不獨不是站在生的對立面,更是生命的終極理想,也是美的化身,美的極致;而死亡,也是客觀現實中,無可奈何的終極解脫。

日本人對於佛教「生死即無常」的強烈感受,引發出正面和負面的生死態度。一方面發展成為具有高度生死智慧的「無常觀」;另一方面又轉變而為消沉頹廢的虛無感或無可奈何的「物之哀」,  兼具憐憫、感動、共感、隨着季節移行的哀愁感傷、咏嘆、男女心心相印的脈脈情意、虛幻無常的情調等等  ;而「物之哀」更形成了日本人審美意識的悲劇理念。

一般來說,常人總是在逃避着死亡,而武士道精神則是要直面死亡,要思考怎樣去死,抱着「死狂」激情,去實現死亡瞬間散發的「美學價值」。這種美學意義上的死亡,被讚譽為所謂的「落花之美」。  傅永新認為,日本文化是獨特的文化,融會了東方的儒學、佛學和西方的哲學和自由思想;而現代的日本,依然如古代的京都般仍然是個謎。但武士道仍然是日本人和日本文化的精神原動力,隨時準備好要向外超越,而一旦給予適當的外部條件時,勢必要挑戰人類的道德底線。

死亡是電影永遠的題材,而在日本電影中,死亡縱使以多元的形式出現,但歸根結柢也離不開日本傳統的生死觀。在《楢山節考》中,死亡是仁慈而神聖的,由兒子親自揹上山的阿玲婆,在山上打坐,安祥而肅穆地等待死亡一刻的到來。死亡是為了讓生命延續,是為了讓子孫、讓村民繼續生存。雖然沒有武士切腹的慷慨激昂,但同樣是欣然地奔向死亡。而在《感官世界》中,連串離經叛道的性虐行為,阿吉與阿定最後的「心中」殉情,同樣不是武士從容就義式的殉死,卻道出了死的極樂與生之無常,也展現出「物之哀」的虛無。

由大島渚導演,一九七六年上映的《感官世界》,是根據一九三六年一則轟動日本的桃色新聞改編而成。故事講述曾經當娼的阿定,在阿吉的店舖當佣人。阿吉看上了阿定,而阿定也為風流瀟灑的主人而傾倒。兩人的私情被揭發後,一度私奔,並且沒日沒夜地沉醉於性交的肉欲之中。為求得到更高的滿足,兩人漸漸體驗着近乎變態的性虐行為。然而,當性交的快感逐漸消退,肉身的力量迅速衰敗,兩人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湧起死亡的陰影,而兩人的性交也已經接近機械化無意識的儀式,是生死愛欲的儀式。最後,阿定在性交高潮之際勒死了阿吉,並割下阿吉的性器官。

故事由下雪的季節開始,正好象徵着生命的寒冬或低谷。肉身並不是情愛的目的,而是桎梏,是靈魂的枷鎖,身體會衰老,年老象徵死亡的臨近,那是非人力所能抗逆的。阿吉和阿定逐漸迷失在生命的連串疑問之中,兩人由性欲開始,發展為二位一體的愛情,是日本式的「心中¬」故事。所謂「心中」,是指一對情人同時雙雙自殺。

阿吉已有妻室,但沒有真愛,也沒有真正的自由。傳統上,像他這樣的「町人」(商人),縱使擁有財富,但社會地位仍是低下的,其中一幕他與皇軍反方向而行,對軍隊完全毫不在意、視若無睹的情況,正好揭示了他對社會現狀的反抗、對未來的迷惘,以及對忠於天皇的質疑,甚至反彈。縱使視若無睹,但骨子裏他仍脫離不了坦然奔向死亡的武士道精神。阿吉在遇上阿定之前,是個戴着面具,扮演着強者、主子的角色,卻又迷失於客觀現實的無可奈何之中。遇上阿定以後,初春伊始,兩人愛欲交纏,難捨難離。阿吉脫下了面具,由主人變成了奴隸,而阿定則由奴隸變成了主子。阿吉開始感悟到生命的無常,肉身終必衰老敗壞,最終死去,死的疑惑開始進佔他的腦海,在他沉醉於肉欲之際,也每每恍惚看見死神在舞蹈。

即便是對現實世界充滿質疑,但阿吉的死仍揮不去武士殉道的影子,所不同的是殉道的對象不同而已。因此,他最後讓阿定把他勒死,與其說是被殺,不如說是自殺來得貼切。雖然等於自殺,但與日本武士的剖腹又不盡相同。剖腹旨在保有尊嚴,充分表達了忠誠與殉道的情操;但阿吉的死,卻旨在尋求極樂的解脫。

在日本人眼中,死可以是很美的,直如櫻花之落下,如夕陽之絢爛。殉道盡是慷慨激昂,義無反顧的;而「心中」更是淒美浪漫得醉人,直是教人醉死。歸根到底,那是一種「日本美」的表現,生死一如的至誠心是一種「日本美」,武士道的切腹自殺也是一種「日本美」;一般地說,日本人常把生與死都看成美,尤其自殺常被看成美的極致。

當阿定和阿吉縱情於色欲之際,看似擺脫了塵世的藩籬,卻又始終無法擺脫肉身的羈絆和世俗的韁鎖。自由,又從何談起,而每當想到生命的行進即是老死的移近,兩個獨立的個體生命又如何得以永遠的連繫在一起?阿吉可以跟任何女人做愛,他的髮妻、旅館的佣人、七旬的藝妓,當然還有阿定。但性欲的發洩並非生命的答案,人生的渴求並非僅是生理的需要,而愛欲亦未能解答生命的疑團。對於阿吉和阿定來說,真正的答案是瀕死的極樂,甚至是死亡所帶來的解脫;亦只有死亡,才可以讓兩人永遠的、真正的連結在一起;並且是以最美的形態結合在一起。

性欲的宣洩已非他們兩人追求的目標,最終的目標是生命往何處去,兩人的生命如何緊緊的溶合起來,真真正正的回復到「四足獸」的原形。連串的性愛行為,有如漩渦般把阿吉和阿定捲進無底的深淵,那是愛欲的深淵,也是生命的黑洞。當他們完全沉醉甚至是沉溺於肉欲之際,愛欲生死也同時混然為一,而兩個人也由兩個獨立個體而重新結合為一頭希臘神話中的「四足獸」。其實,傳統日本也有類似古希臘人身心均衡的「文武兩道」理想,並構成了傳統日本人的生死觀的一大要素 

日本古時候,妓院只是解決性需要的場所,阿定的從良,是否意味着要脫離肉欲的牽引,追尋身心的解放和愛的自由?遇上阿吉以後,阿定的心理狀態漸漸變得近乎瘋狂的矛盾,既不能忍受與別的女人分享阿吉的「命根子」,卻又享受看着阿吉和別的女人,如年近七旬的藝妓性交。最後在性愛的高潮中,在其生命的燦爛的一霎,緊緊的抓住阿吉的「命根子」,雙雙死去。

所謂從那裏來,便從那裏回去。片中阿定一直以「命根子」來稱呼阿吉的性器官,似乎隱隱道出了生命之根的意思。性器官象徵着生命之始,而生老病死則是人生必由之路,在阿定和阿吉的心目中,分離和肉身的衰頹才是最可怕的東西。兩人既不容於世俗社會,亦迷失於愛欲之間,生命顯得如此的無可奈何,只有抓緊生命的根,坦然面對死亡,才可得到極樂的解脫。坦然面對死亡,甚至欣賞死亡,是日本民族的特性之一,日本人之所以把櫻花作為他們的精神象徵,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櫻花花期非常短,在綻放之後便要凋謝。燦爛地死去,也許正是日本人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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