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4 March 2014

當存在變成刑罰


千百年來,智者哲人不斷思考存在的意義,但對於查爾斯‧塞爾斯伯格(Charles Selsberg)來說,不單沒有繼續存在的意義,反而只有不再存在的理由,就是免受「遁天之刑」。

 

莊子認為,世界本無人的生命形態,「雜乎芒芴之間」,由氣聚而為人的形質,進而有了人的生命形態。生命的本性是永恆的,無限的、純真的,而形是有限的、暫時的、有瑕疵的,如果不能超越形限,就會陷入游移不定的是非紛爭,造成對生命本性的遮蔽。莊子稱違反自然規律而受到的刑罰為「遁天之刑」。

 

二○一三年十月,當時七十七歲的查爾斯,證實患上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ALS),但在此之前的一年間,他已出現各種病徵,情況急速惡化。對於不煙不酒,一直活躍健康的查爾斯來說,這是不能理解的噩耗。而面對這種不可逆轉的頑疾,查爾斯下了一個他個人認為是可怕的錯誤決定:生存下去。

 

俗稱為「漸凍人症」的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又稱路格瑞氏症(Lou Gehrig's disease),是一種漸進和致命的神經退化疾病,起因是中樞神經系統內控制骨骼肌的運動神經元(motor neuron)退化。病人由於上、下運動神經元退化和死亡,停止傳送信息到肌肉,在不能運作的情況下,肌肉逐漸萎縮。最後,大腦完全喪失控制隨意運動的能力。這個病不一定影響病人的心理運作,即使是晚期病者仍可保留清晰記憶和智力。

 

查爾斯二○一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在《丹佛郵報》(The Denver Post)發表題為〈拜託,我想死〉(Please, I want to die)的公開信,向科羅拉多州議會的議員表達死亡的渴求,並且同時呼籲州政府立法,容許醫生合法助死。

 

他在信中說,「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就是當我應該選擇自行了斷的時候,選擇了生存。我現在已不能吞嚥食物,不能說話,不能溝通,不能行動,甚至需要依賴儀器才能呼吸。我熱愛旅遊,身體一向健康,但現在,我的思想卻被困於一具屍體之內。」

 

查爾斯直言這不是生存,雖然不感到疼痛,但卻承受着無比的痛楚。他希望醫生能協助他離去,但科羅拉多州不容許助死。他呼籲州議會立法,讓醫生可以合法地協助瀕死病人死亡。在美國,已有五個州容許醫生助死,包括俄勒崗州、華盛頓州、蒙大拿州、佛蒙特州和剛於二○一四年一月才容許合法助死的新墨西哥州。

 

在發出這封公開信的一星期前,查爾斯開始絕食斷水。他說這是他唯一可以辦到的事。查爾斯在三月六日離世。

 

現代醫學的進步,反而成為自然死亡的障礙。病人可以在藥物和機器的「協助」下延長「存在」於世的時間,但種種藥物和儀器,雖然可以人工地延長科學家眼中的「生命」,卻不能延續人類存在的意義。延續的只不過是生命的形態,而不是生命本身。「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生死本是自然的生命流程,只有人類,才會以人為的手段,干擾這一自然的過程。

 

當「思想被困於一具屍體之內」,那是多麼可怕的存在模式。需要反思的是,現代先進的醫護,延續病人存在着的時間,但不過是逆天而行的施為,延長的畢竟不是生命,而是形體。這種施於病人身上的科技,亦不過是一種「遁天之刑」。而不論是終止治療還是協助死亡,亦不過是解除自然生命進程的障礙而已。不禁問,人類真的需要延續生命形限的科技嗎?

 

人作為生命主體,可以將自然的意義完全由人的利益、需要、喜惡來定義。在莊子看來,當人懂得把自己看作「人」,並與自然區分開來的時候,便預設了宇宙萬物生命整體的分裂。但人的生命和認識能力是有限的,而世界本真的生命存在是無限的,天地大化的自然本性是流動不息、無窮無盡的。當人的知性思維用有限的知識去測度無限的宇宙的時候,即使是「知之盛者」也必將陷入夸父逐日一樣的困窘。

 

 

曾偉強

二○一四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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