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9 November 2012

從富士康事件看生命異化

自殺和資本主義有何相同之處?答案是:兩者皆源自英國。當然,這裏所說的「自殺」,並不是指「自殺」這行為,而是「自殺」(suicide)這個詞。在此之前,西方世界大概只有「殉」的概念:人只會為教、為道、為國、為主、為真理而犧牲。然而,自殺畢竟是個人的行動,是一個人寧可死而不願活的行為  。不論它是行動的目的本身,還是用以達成其他目的的手段,均是一種教人撲朔迷離的行為。正如毛澤東所言,「社會習慣,生則為之慶,死則為之弔,也都是立足於根本的求生法則。」  求生也就是任何物種的本能,為什麼會有人自殺?

二○一○年截至五月二十八日,台資企業富士康在中國的工廠,接連發生了十二宗工人非正常死亡事件,此外還有多宗自殺未遂的個案。富士康連串非正常死亡事件引起國際關注,有指富士康為「血汗工廠」 ,也有網民發起擺買富士康生產的產品。本文嘗試從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對自殺的分析出發,參照馬克思的異化觀,思考導致這些自殺的可能原因,最後循量變而質變的脈絡,考察這些原先是個人行動的自殺事件,有否形成某種趨勢。假若出現這股趨勢,接下來需要思考的是,這趨勢指向什麼?

富士康廠區儼如小市鎮

二○一○年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五,美國蘋果電腦新的iPad平板電腦首次在亞洲和歐洲地區發售,東京、悉尼、倫敦、巴黎等地均出現排隊搶購潮。東京銀座的蘋果專門店約有千二人輪候。第一個買到iPad的十九歲日本青年山中竹千代周三已開始排隊,期間只睡了六小時。在悉尼的蘋果旗艦店,廿二歲的科杜里在店外排隊超過廿四小時,成為第一個買到iPad的顧客。在倫敦,來自埃塞克斯郡的十七歲學生傑克‧李,為了買iPad,在旗艦店外排隊通宵輪候二十小時。在巴黎,來自北部城市里爾的工程師奧德蕾,跑了二百多公里,排隊兩小時。她說:「我不是趕潮流的人,但我熟悉蘋果的產品,知道它講求質素、介面、設計和運作,設計既典雅又有品味。」  但不知這些蘋果的支持者知不知道,這些令人趨之若鶩,設計既典雅又有品味的高科技潮流產品,卻是由一批又一批年約二十,學歷水平不高的中國勞工,在富士康設於中國大陸的工廠生產出來的。

富士康國際控股有限公司是台灣鴻海集團(在大陸的名稱為富士康科技集團)的子公司,是全球最大電子代工廠,替蘋果電腦、戴爾、惠普、諾基亞、摩托羅拉、三星、樂金集團(LG)、索尼愛立信等國際知名品牌加工,生產走在世界前沿的手機、筆記本電腦等高端電子產品。它的總辦事處設於中國廣東省深圳市寶安區龍華工業區東環二路二號,該址同時是富士康科技集團的總辦事處。富士康國際二○○○年二月八日在開曼群島註冊成立,二○○五年二月三日起在香港聯合交易所主板上市。雖然根據富士康國際二○○九年度年報,該年度營業額超逾七十二億美元,在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其僱員總數共約十二萬名,多於二○○八年的十萬八千人,但總員工成本卻減少近二成八,至四億八千五百萬美元,而扣除董事酬金、退休福利供款等的員工開支約四億二千三百萬美元,即每名員工每月平均收入約一千九百七十元人民幣,  遠高於法定最低工資九百元人民幣,無怪乎鴻海集團總裁郭台銘堅決否認富士康為血汗工廠。然而,這只是富士康國際的數字,而按郭台銘的說法,富士康科技的員工總數共八十多萬,而鴻海集團全球員工總數更達九十多萬人。  事實上,僅是富士康科技在深圳的廠房便有四十二萬多名員工,而且設有生活園區,儼如自成一國的市鎮。

鴻海集團一九七四年在台灣創立,一九八八年起在深圳建廠,二○○五年躋身《財富》全球五百強,當年排名三百七十一,至二○○九年躍升至一百零九。富士康在中國大陸、台灣、日本、東南亞及美洲、歐洲等地擁有上百家子公司和派駐機構。截至二○一○年,在全球共獲超過二萬五千項專利,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及IPIQ的全球年度專利排行榜(MIT Technology Review)全球前二十名中,唯一上榜的華人機構。鴻海因此獲美國《財富》雜誌評選為全球最佳聲望標竿電子企業十五強。

根據富士康科技集團網頁的資料,集團自創建伊始,一直履行企業社會及環境責任(SER),並於二○○七年成立集團全球SER委員會,與客戶、非政府組織及同業密切互動,全方位推動企業社會環境責任。集團亦以優於《勞動合同法》的條款,與員工簽訂勞動合同,並為員工設立「五條保障線」,用以達至「老有所養,病有所醫,有難必救」的全方位、多層次的保障體系。該「五條保障線」為:
一、為員工購買國家法定社會保險;
二、設立自保基金,為員工提供國家社保以外的補充保險;
三、設立特困員工救濟金,對患病或特困員工進行專案救濟;
四、設立員工互助基金,發揚「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精神;
五、設立員工家屬慰問金,將愛心延伸到員工的直系親屬。

看了這些資料以後,不禁問,為何這樣的一家企業的員工,接連發生輕生及企圖自殺事件?個別自殺者輕生的真正原因可能永遠是個謎,但亦非無迹可尋。要推敲背後底蘊,也許仍得先從「自殺」這行為出發。

是神經病還是社會行為

「自殺」這行為曾被稱為「英國病」。簡單而言,那是指十八世紀初流行於英國精英階層的自我毀滅行為,而這行為被視作一種具高度傳染性的病毒。「英國病」這一說法,最早由英國醫生喬治‧切恩(George Cheyne)在其一七三三年出版的《英國病,還是各類神經疾病》(The English malady)中正式提出。切恩在書中指出,是基於日趨頻密,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但卻無以名狀的自我殺害者(Self-murderers)的出現,引起一些好友的憂慮,才促使他完成這本書的。  巧合的是,「英國病」一詞,也同時指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國這個資本主義的發源地,出現持續近卅年的滯漲式衰退。這現象被一些經濟學家稱為「英國病」,意思是悲觀情緒令整個英國在自我毀滅。

其實,不論中外古今,自殺行為一直存在,但「自殺」(Suicide)一詞,卻要到十七世紀的英國才出現,主要是用以區分與第三方的殺人行為。這一詞最早出現於英國人托馬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一六四二年出版的拉丁文著作《religio mediei》(The Religion of a Doctor)中。布朗爵士希望以此區分不信教者的自殺與備受讉責的基督教徒的自殺。  從前,人們以「殉」來形容一些為道、為國、為主等而自戕的行為,而且視之如聖者賢者,如耶穌殉教、田橫殉節、文天祥殉國等。但那些並非殉教的自戕,卻一直無以名狀,而且在法律上和宗教上也一度被視之為罪行。西方學者對於「自殺」的較有系統的研究,始於迪爾凱姆一八九七年出版的《自殺論》(Suicide)。迪爾凱姆從社會學的角度,深入分析自殺行為,認為自殺純粹是種特殊的社會現象。他把自殺行為歸納為自我型(或稱利己型)自殺(Egoistics suicide)、利他型自殺(Altruistics suicides)和失範型自殺(Anomic suicide)。

然而,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對各種不同的自殺原因進行分類,就是對我們社會本身的缺陷進行分類。  迪爾凱姆認為,自殺行為離不開社會因素。當一個人脫離社會時,他很容易自殺,而當他過分地與社會融為一體時,他也很容易自殺  。雖然自殺是一種極大的自我放縱  ,但相對於自我型自殺,利他型自殺不僅不是種放縱行為,而且是種強制行為,也就是自殺者認同並履行其自殺的義務  ,例如《猶山節考》中的老人,或是自行了斷的絕症病人、丈夫死去以後自尋短見的妻子、在主子去世時殉身的忠僕、殉國的忠臣義士等等。具體例子如耶穌自願被釘十字架殉道,又如文天祥般「留取丹心照汗青」。不過,利他型自殺者並不一定值得尊崇,因為當個體被期望代表團體或社會而殺身時,也會自殺,例如「九一一」的自殺式襲擊者,不獨自我毀滅,也造成空前的破壞和奪去無數的無辜生命。簡而言之,利他型自殺者與集體意識相一致,個體的人格和生存意志完全被集體意識所淹沒。

自由思想和個人主義的興起,直接衝擊傳統教化和宗教思想,導致非宗教性自殺行為,迪爾凱姆將之歸類為自我型自殺。弔詭的是,社會傳統規範和同一的思想模式如宗教信仰,被視作防止或遏制自殺行為的重要因素,而傳統規範和社會秩序的失效或崩潰,便導致自殺數字的上升。迪爾凱姆將這類自殺行為稱為失範型自殺。自殺行為無疑與客觀環境狀況有着密切的關係,包括金融危機的出現、政治制度的劇變、社會教化的衝擊、工作環境的變遷、生活規律的改變等等。當資本主義在英國興起的同時,這種失範現象隨之增多,「英國病」亦隨之出現。那是因為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科技出現的突破和社會分工的變細,衝擊社會和個人固有的生存模態,構成社會混沌,造成個人迷亂。

簡單而言,失範就是個體無法與其身處的環境「有機」的結合。個人與社會不能相互適應共存,可以循兩個方向考量,要麼身處的外在環境改變了,不論是組織機構還是整體社會,但個人沒有改變或改變不了;要麼是個人改變了但其身處的環境沒有改變。這種互動的關係一旦出現了,輕則轉換環境,如工作常態改變了,不能適應的員工選擇離職;重則導致輕生的行為,如日本經濟從高峰突然急劇下滑之時,自殺數字隨之急升。也就是說,失範現象的出現,可以是主觀感覺不同了,也可以是客觀現實改變了,亦可以兩者同時出現。按迪爾凱姆的分類,主觀感覺的改變往住導致自我型自殺,而客觀現實的轉換則導致失範型自殺。然而,迪爾凱姆亦似乎未能把自我型自殺和失範型自殺完全區分開來,反而指出兩者有着特殊的關係  ;而導致失範的社會混亂,亦可能與利他主義相結合,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這兩個對立面本身也可以統一行動。  換句話說,不論是自我型還是利他型自殺,最終也可歸納為失範型自殺。

觀乎富士康的非正常死亡事件,雖則可視之為自我型自殺,但最終也得歸類為失範型自殺。據相關的已公開資料所見,大部分非正常死亡員工在富士康的年資不長,由短至入職僅廿八天至約一年多。由此可見他們自殺並非在富士康受到長期的壓迫所致,而是人生中的一種轉折所引發的結果。他們年紀也較輕,全都是廿歲左右,但這可能是因為富士康只聘請這個年齡組別的青年員工。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都是從外地來到深圳謀生的,計有湖南、湖北、江西、雲南、河南、安徽、甘肅等;而且一如大部分的民工那様,他們大都是學歷不高的農民子弟。他們一方面離開了熟識的生活環境和社會規範,另一方面又被完全陌生的工廠園區的生活模態所同化。故此,初步分析顯示,他們的自殺,主要原因還是不適應工廠園區的生活,和現實中面對的新環境與原先心目中的預期出現無法拉近的落差。也就是說,個人不能與外在環境相適應,致使個人之迷亂而導致自殺的行為,其具體表現為:
一、農村與城市的落差。這可循兩方面來理解,一是不能適應城市的生活,二是感受不到預期中的城市生活。事實是,每天十多小時的密集勞動,加上工作和生活均身處工廠園區,他們壓根兒無法「看見」真正的城市。
二、家庭與社會的落差。這群八十後青年與當代其他年青人一樣,自小受到家庭過度的保護,自尊心較重,難以適應富士康的管理和生產模式,因而出現從家庭到社會的落差。

然而,這等自殺的行為縱使可以歸類,但仍未能揭開自殺的謎底。迪爾凱姆認為,自殺既不取決於經濟基礎,也不完全由家庭背景決定,相反,社會關係的疏離是造成自殺的最主要原因。毛澤東也認為,一個人的自殺,完全由環境所決定  。這批從自身長大的農村環境進入完全陌生的城市,更準確點說是高度規範化的工廠環境,這種客觀環境的變化不僅造成心理上和精神上重大的落差,也造成了個體人格的離解,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異化」(Alienation)。

自殺是人格異化之否定

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可以稱得上是提出現代意義上的「異化」概念的第一人。對於廿世紀的哲學思潮來說,「異化」是理解「人」的一個重要進路。「異化」源自法文「aliéne」,本意是「轉讓」;作為名詞,「aliénation」指異化的行動或狀態,亦有「情感隔離或離解」的意思  。十八世紀的法國,政治專制、民生困苦,科學猛進但道德墮落,加上一生顛沛流離的切身體驗,釀造了盧梭的異化觀,而自這概念提出伊始,便成為人道主義者批判資本主義去人性化的重要基石。盧梭認為,私有制導致人之異化,令到現代文明社會的人,與其真實需求和本性相異化。馬克思同樣認為,資本主義的私有制導致異化。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提出的異化觀與盧梭可謂一脈相承。

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的運作下,勞動力本身被商品化,成為可以在市場上買賣的商品。與此同時,資本家在市場上開列出來用以購買勞動力的價值,卻遠低於勞動者應得的價值,造成剝削,但勞動者本身卻未能覺醒到被剝削的現實,那是因為在生產勞動的過程中出現了異化。異化是馬克思哲學理論中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從前,人們自耕其食,自織其衣,不僅满足生活所需,也着實體現人之為人的存在意義。但隨着生產力突破,工廠的出現,工廠工人在勞動過程中,變成私有制之下的資本家的生產工具,就如大型機器上的一件配件,一口螺絲。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生產模式下,產生四種異化:
一、生產過程的異化:自我實現的意義消失,取而代之的僅是賺取工資。
二、生產成果的異化:工人所生產的製成品成為處於工人對立面的「客體」。
三、工人之間的異化:每一個工人都變成資本家的生產工具,變成各不相干的孤立個體。
四、存在本質的異化:當工人在勞動的過程中,被化約成生產工具後,其作為人之為人的存在本質被異化了,也就是人之情感之離解。

這四種異化均可從富士康員工身上看得到,他們從農村跑到深圳只為賺取較高的收入,而他們所生產的高端電子產品,不僅與他們「毫不相干」,而且變成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客體」。《南方周末》實習生劉志毅在富士康「潛伏」廿八天後的報道便指出,每一個工人就「像每個零部件一樣」。  存在本質的異化,也就是人格的消失。但與其說是消失,不如說是如同勞動者在勞動過中應有的價值般被剝削掉。一如毛澤東指出,「人格這件東西,是由於對手方面的尊崇才有的。他的先決問題,是要意志自由。」  不幸的是,不論是在富士康的廠房還是生活園區,人之為人的自由意志都被剝削掉。富士康規模龐大,而且設有生活園區,從生產到生活都實施高度軍事化管理,工人連同加班每天工作十多小時,機械性的動作每天每時每刻都在重複。評論員張華便指出:

以深圳龍華廠為例,便擁有全亞洲最大,最高可提供六萬份餐點的中央廚房;有每年花費三千萬元人民幣為員工體檢的醫院;有花費七千萬元為員工免費洗衣的洗衣房。其目的只是為了保證員工每天的高效率工作。工作壓力本來就很大,工友間又異常冷漠,連同住室友也形同陌路。……在廠內,每個人都只是這個龐大賺錢機器的螺絲釘。

深圳媒體人李鴻文在網誌中透露,一名內地記者進入富士康當臥底前體格健壯,精神抖擻,但出來後卻是說話不連貫,自始至終都很緊張,感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該名記者後來透露,結束臥底辭職時,他與組長告辭,走出十來步,組長喊了一聲「回來」,他竟下意識地轉回頭。李鴻文指出,「在廠裏,人是機器,工人都是這台機器上的零件。他(該名記者)的思維方式和工人完全一樣了。可見富士康對人的改變!」

劉志毅在富士康「潛伏」期間亦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但「那不是因為明白了他們為何而死,而是知悉了他們如何活着。」  劉志毅在其報道中寫道:

「廠區裏一幢幢廠房整齊敦實地豎立,除開頂上用英文字母和數字組合起來的序號,便幾乎再沒什麽特質。廠房裏的機器,倉庫裏的貨箱,乃至流水線上著齊整工衣的工人們,也都是如此。有一天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看見廠房的窗戶裏探出兩張臉,一動不動,一直望著路上的人流。太遠,看不到表情,也聽不見聲音,那窗裏僅是兩個黑點。可站在他們的位置,這路上無疑也是一大群移動的黑點,無比巨大的白色廠房背景下,他們渺小而一致。……凌晨四點,聽到機器的隆隆聲從四面傳來,頻率穩定不息,那是這個工廠的心跳。工人們每天就在這種固有頻率的支配下工作、走路、吃飯,我此刻明白了為什麽我在沒有人催促的情況下會在工廠的路上走得那麽快,會在食堂裏吃得那麽急,雖然並不舒服。你就像每個零部件一樣。」

這些報調查報道和評論的結論,印證了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實實在在地發生在現今的工廠內。但諷刺的是,那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底下的資本家,設在社會主義國家的工廠。廠內的每一個工人都是這台賺錢機器的零件,每一個人在被這台機器同化,再沒有個性,人之為人的特質也沒有了,自我實現的空間也沒有了,自然人與生俱來的自由也沒有了,最後剩下來的是自我毀滅的自由。正如海德格所言,死亡是最本己而無可替代亦不能踰越的。

毛澤東曾指出:「嗚呼!不自由,毋寧死……街中被血灑滿,頓化成了莊嚴的天衢……人格也隨之湧現出來。」  而「自殺心理的發生,其發生之前,並不是想要自殺,乃是想要求生……社會之所以有自殺,是社會將他的希望盡行奪去,而給與以完全失望。社會盡行奪去某一個人的希望,而給與以完全失望,則某一個人必至自殺。」  當人之為人的一切特質被剝削殆盡,當作人之為人的繼續存在的希冀幻滅,當人格無法在存在狀態呈現,只有死亡能將人格重新呈現,實現人之為人之尊嚴,確認人之存在的本質。

結論:徹底改革

自殺由個人的行動變成迪爾凱姆所說的特殊的社會現象,需要出現一種質變的飛躍。根據唯物辯證法,「現實世界中一切事物都具有質和量兩種規定性。質是一事物成為其自身並區別於他事物的內部所固有的規定性。……量是事物的規模、程度、速度以及它的構成成分在空間上的排列組合等可以用數量、次序表示的規定性。……任何事物都是質與量的統一體。」  馬克思認為,事物的發展是依循量變而質變再到新的量變而質變的定律,從而令事物不斷發展前進。量變是指數量的增減變化。質變則是性質根本上的突變,是一種飛躍,即由一種質內部固有的規定性變為另一種質的屬性。

雖然自殺事件是一個主體生命的自我終結,但結束生命這行動,卻不一定是其行動的主觀目的或唯一逹至的客觀結果。自殺可以是一種訴求、控訴,又或是殉道、犧牲。自殺可以是向當下社會的一種無聲的控訴。馬克思在《珀歇論自殺》(Peuchet: On Suicide)中便指出,雖然自殺被視為懦弱、違反法律和社會規範,以及不榮譽的行為,但自殺的存在,卻恰恰是對這些膚淺的指控公然的抗議。  雖然馬克思沒有直接引用異化一語,但在《珀歇論自殺》一文中,馬克思卻明確地點出異化是導致自殺的原因。  例如在文中提及的一宗個案中,一位丈夫視妻子為他的資產而不是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人。雖然馬克思與迪爾凱姆同樣認為不良的社會狀態導致自殺行為的出現,但處於失範狀態的人與社會完全斷絕,而異化了的個人則是完全被社會所同化,從而與其真正的本質斷裂。觀乎富士康的員工,不僅處於失範狀態,也同時被異化,因此,「自殺決不是反常的行為,因為……反常的現象是不會發生的。」  當自殺個案的數字累積至一定數量的時候,便足以逹至質變的飛躍,變成了備受認同、自然而然的行為,也就是自殺者認同並履行其自殺的義務而成為一種強制行為,由原先的失範型或自我型自殺,演化為利他型自殺,往生者成為了為其他工人的前途、為控訴社會或工廠的不良狀態、為重拾人之為人的尊嚴而作出的犧牲,這批工人的死亡,一躍而成為「殉」,為人格之重新呈現,為其他工人之覺醒而「殉身」。

問題是,這股趨勢會否和如何停下來?馬克思的答案是徹底改革當前的社會。對於富士康的工廠和生活園區而言,也就是必須徹底的改弦易轍,解除一切導致人之異化的條件。馬克思指出,「一個人生活在千百萬人之中竟感到極端孤獨,一個人竟能被不可動搖的自殺念頭所征服而無人察覺,像這樣的社會實際上是個什麼東西呢?這種社會不是個社會,正如盧梭所說,它是野獸棲身的荒漠。」  這種孤獨感正正從富士康的員工的身上反映出來,正如劉志毅所言  ,這實非一家工廠的內幕,而是這一代工人的命運。

Tuesday, 20 November 2012

終有一死故詩意地棲居

毋庸置疑,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  已成殘章,無法完成其應完成的使命。姑勿論為什麼海德格在其有生之年,沒有完成原先所籌劃的著述,是他思路有變,還是發覺「此道不通」,又或是在其往後量同等身的著作中,實已延續甚或論盡了其《存在與時間》的所思所想?不論如何,「完整」的《存在與時間》已是海德格和在世者永遠的懸念。可以確定的是,現存的《存在與時間》對於死亡與「此在」(Dasein)的分析,已自成體統,尤以死亡的分析之影響既深且廣。然而,這卻原是海德格存在分析的「前奏」,其最終的目標,是要洞悉存活着的存在者如何存在於大地之上。

基督宗教肯定死後可以永生,佛家談輪迴涅槃,兩者同樣否定死亡之終極性。但不論是永生還是輪迴,最終也是透過認識死後之究竟,教導人們在塵世中踏實地活。海德格的哲思,與宗教生前死後的思考大異其趣,而是探討死亡對「此岸」的存在意義,而不是對死後的「彼岸」世界的臆測。  海德格的存在分析,也就聚焦於人自出生至死亡這段存活着的空間。

海德格指出,雖然吾等不知道「存在」是什麼,但當我們問「存在」是什麼時,便已棲身在對「是」(在)的某種領悟之中  ;而要明白「存在」,則必須透過對於本體論地存在的「此在」的分析,也就是以明白存在的方式存在着。  海德格所說的「此在」,即是在世界中存在着,也能道出自身存在着的存在者的存在。海德格在《時間概念》中指出,「此在」的本真狀態就是構成其最極端的存在可能性的東西。  這「東西」是什麼?這種最極端的可能性是什麼?他在《時間概念》中自問自答地說:時間就是「此在」,「此在」就是自身的每段片刻的光景,而這些片刻的光景實相,呈現着一個「先行」(forerunning)且肯定之懸臨,從而反映出存在者的未來性。  這「先行」於己且肯定之懸臨,就是死亡。弔詭的是,「此在」的「此」,正是死亡的諱稱,例如韓愈《祭房君文》中便有:「鳴呼!君乃至於此,吾復何言!」又如「人生世上,誰能免此?」(《聊齋佚文輯注‧祭蔡蘊玉》)。

唯一確定之不確定

故而,無論何時,當「此在」維持着「先行」的切近狀態,存在者也就真實的存在着。這種「先行」也就是存在者確切和唯一的到頭。在此「先行」中,「此在」即其未來,騰出時間,構成當下。也就是說:時間的根本現象是將來。  海德格指出,「此在」的本現(Wesen)在於存在者去存在(Zu-sein ,是當下存活狀態向存在者呈現的可能性。也就是這種不斷呈現着的眾可能性,令人與其他存在物俱別出來,因為人沒有既定不變的存在模態和本質,而是在存活的過程中,不斷開展、探索、企劃,實現當下所呈現之可能性,從而設定自身的模態和未來到向。

李燕蕙認為,人的「往前性」(未來性)意味着人被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引導着,人實難以割除對未來的想像,和對這樣根深柢固的「先行於自身」的時間性憂心,而這先行超出自身的憂心動力屬人之自然、普遍共同的生存結構。  換句話說,吾等對未來的憧憬、期待、幻想,以至害怕、焦慮、逃避等等情態,實質上不住的牽引着我們此時此刻的活動,而這些一切的活動,又總是「為了……」某種「尚未」實現的生命樣態而投向未來。這種投向未來的情狀,體現了時間,也就是「此在」的延展性,呈現出此刻當下的存活狀態。

然而,在「此在」的眾可能性中,潛藏着一種不確定之可能性,但這不確定之可能性,卻也是眾可能性中唯一可以確定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就是「死亡」;而當死亡這可能性實現了,其他一切的可能性便變成不可能。這與生俱來卻又一直潛藏着的可能性,制約了「此在」所開展出來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縱使吾等不察覺、不承認,「此在」自始至終都是活在死亡的轄制之內。

海德格指出,死亡總是自己的死亡,是絕對個人的,一如「此在」,這種屬我性不能替代,但「此在」亦絕不可能經驗死亡,因為死亡出現之際,便是「此在」消失之時,也就是「此在」之終了。因此,死亡實是存在者之最本我的、與世斷裂的,也是不能踰越的可能性;它以一種獨特的「懸臨」模態,永遠走在前頭。  然而,這種「先行」的模態,卻又時刻威脅着存活的可能性。

死亡,人皆明白不能避免亦不可轉讓,當不期待的死亡到來,人們在塵世中的所有人脈、財富、榮譽、關係、愛惡、勞積,都要同時與之斷裂,變得一無所有;而割斷了所有的網絡,亦即失去了所有的掩蔽,從而呈現出人之終極的敞開情態。臨命終時,人便要赤裸裸地、兩手空空的離開,往後更是不知何去何從,變得完全的絕對的孤獨,這種絕對的孤獨、空虛、不可預知亦不可描摹的境域,勾起人類原始思想基因中,那股極度的不安、零丁、無助,猶如墮入不可測的深淵的感觸。那股無處安身、無家可歸,亦沒有遮蔽保護的徬徨、驚懼、淒涼,一湧而上。一眾凡人如何吃得消?

故此,海德格指出,縱使我們都是「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但「在塵網中」(Being-in-the world),人卻是沉浸於眾人的日常狀態,這種塵網中的常態掩蔽着死亡,令人無從與之照面。  縱使死亡成為人類社會共同的忌諱而被掩蔽,但實情是,存在者都在委化(demise),指的是生理上的死着,直至澌滅(perish)。海德格認為,所有生物都在委化之中,最終都會澌滅,只有人有能力本己地死亡,別於委化。  若能忍受與自己的死亡打照面,明白到「此在」在塵世中違世獨存的孤獨,從澌滅處反照生存的有限性,並在這種有限性之下作出當下的種種存在抉擇,即是選擇了本己的存在,面向本己的死亡。如前所述,死亡的分析並不是海德格最終的研究目標,而是直至不可規避的終極可能性,即死亡的到來之前,存在者如何存活,如何把捉、籌劃存活着所呈現的可能性,如何在當下一刻本己地活着。

海德格的「(本己地)向死而生」,猶如一盞射燈照射我們,讓我們從芸芸眾生中凸顯出來,明白到自身的獨特性,從而可以選擇放棄一直以來非本己的生活模態,不為眾人所左右,自由地開展本己的生活,把握自己的存在。然而,問題也就在於「如何在當下一刻本己地活着」?馬爾霍爾(Stephen Mulhall)認為,「向死而生」就是要剝離塵網內眾人日常狀態中,那些不必要的東西,從而達至人本真的存活模態,那就是本己地活。  顯然,這是正確但又不完滿的見解。首先,我們實難以確定那些是必須,那些是非必要。再者,剔除了絕大部分日常性的事物行為,那又如何呢?譬如說,中午時分在某餐廳遇上某甲在吃飯,我們可能會日常性地跟某甲說:「吃飯嗎?」某甲也許回答說:「是啊!」儘管某甲心裏頭可能在說:「廢話!當然在吃飯,難道打球嗎?」這種對話,不就是日常狀態中不必要的東西嗎?可是,如此這般的應酬話真的可以省掉嗎?試想假如某甲是閣下上司或重要客戶,省掉了這番「廢話」,後果堪虞!故此,較恰當的思考方向應是「如何」而非「什麼」。換句話說,縱使是這等尋常的門面話或閒聊,也可以「道說」得優美一點、得體一點,甚而是溫暖一點。例如在上述的例子中,假如我們跟某甲說:「這東西看來很美味。」又或是「慢慢咀嚼,多吃一點。」之類,那麼,進耳的便可能不再是無意義的白話。

存在者如何存在,無疑是海德格存在分析的旨趣所在,《存在與時間》中有兩段文字頗堪咀嚼。海德格指出,「現身(情緒)涉及到『在之中』(Being-in)的整個展開狀態。現身的『在之中』通過言談公布出來,這一公布的語言上的指標在於聲調、抑揚、言談的速度、『道說的方式』。把現身狀態的生存論上的可能性加以傳達,也就是說,把生存展開,這本身可以成為『詩意的』言談的目的。」  雖然沒有詳細說出存在者如何存在,但「『我是』或『我在』復又等於說:我居住於世界,我把世界作為如此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若把存在領會為『我在』的不定式,那麼存在就意味着:『居而寓於……,同……相熟悉』。因此,『在之中』是『此在』存在形式上的生存論術語,而這個『此在』具有在世界之中的本質性機制。依寓世界而存在,這其中可更切近一層解釋出的意義是:融身在世界之中。在這種意義下,『依寓』世界是一種根基於『在之中』的存在論環節。」  這兩段文字,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點線索,或思考的方向,縱使那可能的答案可能需要從海德格別的作品中尋找。

構築詩意漫步林中

海德格後期稱人為「終有一死者」(die Sterblichen),因為他們能赴死,赴死意味着有能力承擔作為死亡的死亡;而且只有人赴死,動物只是消亡。  在〈人詩意地棲居〉中,海德格清楚地道說出,「只要人在這片地上逗留,只要人棲居,他就不斷地赴死。但人之棲居基於詩意。」  就如荷爾德林(Hölderlin)的詩句所言:「……充滿勞積/然而/人仍詩意地棲居/在地上……」海德格斷言,當荷爾德林談及棲居,指的就是人類存在的基本特徵。  但何謂棲居?海德格指出:「棲居,即帶來和平,意味着:始終處於自由之中。」

在考察海德格道說的棲居之前,也許先稍稍了解一下何謂詩與詩意。已故兩岸三地詩人丁平教授認為,「如果說哲學只是抽象地在思考着事物,那麼,詩就是具體地在剖視着事物。」  而且詩不會消失於世界之中,因為「人類的語言存在,詩就必然存在。」  對於詩與詩人,丁平曾精闢地指出:
「詩,是詩人詮釋生命,探索人類語言形式的歷史……作為一種探索生命奧秘的詩,它的力量並非純然來自自我的內在意識,該出自多層次、多方面的渾融結合。也就是說,詩人不但要走(進)內心去深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要打開心窗,讓思想的觸角探向外界的廣角現實面,以求得主觀與客觀的融和。」

這段話,與海德格在〈詩人何為?〉中的這段話堪可比照:
「世界內在空間的內向性(das Inwendige)為我們清除了對敞開者的限制。唯有我們如此這般內向地(inwendige ── 即從心裏(par coeur ── 持有的東西,才是我們真正外向地(auswendig)知道的。在這一內向領域中,我們才是自由的,才超出了與那些僅僅在表面上具保護作用的、在我們周圍被擺置的對象的關係之外。在世界內在空間的內向領域中,有一種超出保護之外的安全存有。」

所謂「表面上具保護作用的……關係」,也就是在塵網中存在的一切關係網絡,這些網絡實質上也就是對敞開者的限制,它掩埋着人終有一死的實相,這種掩埋表面上提供保護,令人免於死亡的恐懼和威脅,但對死亡之不安焦懼憂恐徬徨,以至無家可歸之無家感,卻依然潛藏於人的內心深處,隱伏於生命的最底層。終有一死者一天在這種「表面的保護」之下,就一天不能真正的安全而且自由地存在,也就不能敞開自己,不能洞悉生命奧秘的實相,詩意地棲居在地上。海德格指出,語言是存在之家(Haus des Seins),只有不斷地穿行於這個家,才能通達存在者;也只有在語言的區域中,才能讓存在者實現從對象及其表象的領域,回歸心靈空間之最內在領域;並且歸入其真理的本質之中,而存在本身就是這一回歸的維度。  這一回歸的維度,也就是神性性。海德格指出,「唯當人以此(神性)方式測度他的棲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質而存在。」  詩就是量度這維度的尺度,終有一死者透過作詩,測度其存在的廣度。因此,海德格說:「人類『此在』在其根基處就是『詩意的』。」  故此,詩不會也不能消失於世界之中,因為詩在具體地探索着生命最底層的奧秘;故只要語言存在,詩就存在。

詩在傳遞着詩意,那詩意為何?詩意是既抽象又實在的,是可能又不可能的,是確定又不確定的,是可即卻又不可及的。詩意就是我們的想象、思想的空間,是吾等五內那時鐘的滴答。詩意不受客觀時間和空間的拘囿,因為它就是時間和空間。「小樓才受一床橫,終日看山酒滿傾;可惜和風夜來雨,醉中虛度打窗聲。」(杜牧‧〈宣州開元寺南樓〉)唐朝詩人杜牧的這首詩,在「一床橫」的空間,在「夜來雨」的瞬間,呈現出無限的詩意,表達出強烈的思想感情,也帶出了存在的哲思。時間在往前流變,變化的不是一床橫的小樓,亦不是夜雨打窗之聲,而是酒醉酒醒的詩人。至於何為詩人?也許印度裔詩人達米賈(J.N. Dhamija)說的對。他認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偶然擦出燃亮生命的火花,這火花生起、持留,繼而昇華……如是者,每一個人都是詩人。

回頭再看何謂棲居。海德格指出,「棲居是以詩意為根基的……必得從本質上去思棲居和作詩……從棲居方面來思考人們一般所謂的人之生存……『此在』的基本特徵。」  他在〈築‧居‧思〉中指出,築造(buan)意味着棲居。所謂人存在,也就是作為終有一死者在大地上存在,也就意味着:居住(Buan)。  海德格追本溯源地指出,築造在古高地德語中的涵義就是「棲居」,亦即駐留、逗留;相等於現代德語中的「是」(bin),假如說「你是」、「我是」,也就是說「你棲居」、「我棲居」。換言之,「你是」、「我是」的句式判斷顯現成人類自身在大地之上的存在方式,也就是「棲居」。海德格在〈築‧居‧思〉中指出:
「築造的真正意義,即棲居,陷於被遺忘狀態中了。棲居,即帶來和平,意味着始終處於自由之中,這種自由把一切保護在其本質之中。棲居的基本特徵就是這種保護。在大地上存在,意指『在神面前持留』,並且包含着一種『進入人的並存的歸屬』。從一種原始的統一性而來,天、地、神、人『四方』歸於一體。終有一死者棲居着,因為他們拯救大地,拯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釋放到它的本己的本質中。終有一死者棲居着,因為他們把他們本己的本質,也即他們有能力承受作為死亡的死亡,護送到對這種能力的使用中,借以得一好死。」

詩意的棲居並非屬於幻想領域,並非幻想般地飛翔於現實上空,詩意的棲居乃是「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作詩首先把人帶向大地,使人歸屬於大地,從而使人進入棲居之中。」  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空間被分配給人,構成人的棲居之所,  這種分配貫通了天空與大地,天地之間的維度因此而得以敞開,讓存在者得以進入持留。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之後的著作中,多處談及詩與詩意,也多番論及詩人,從巴門尼德(Parmenides),至荷爾德林,至里爾克(Rilke),到他自己。恍惚指示着道之所在,又或是為終極目標設下路標。

海德格在《林中路》(Holzwege)第一頁之前那沒標題、沒頁數的開首頁如是說:
「林乃樹林的古名/林中有路/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杳無人迹處/這些路叫林中路/每人各奔前程/但卻在同一林中/常常看來彷彿彼此相類/然而只是看來彷彿如此而已/林業工和擴林人識得這些路/他們懂得什麼叫作在林中路上」

詩句指的是路多難辨、常有中斷、又有歧路,但殊途同歸,只有認識正確的路徑,才不至迷路。陳榮華在《林中路》導讀中指出,  這裏的「道」(路)即存在,若要分別正道和歧道,便必須先瞭解道(存在),而存在又以詩歌的方式呈現,道出了世界、大地和神祗的居所,亦即一個開放的領域。在〈詩人何為?〉中,海德格指出,詩人把存在的開放性道說明白,這個開放性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總是開放自己,讓人進入,只要人同樣開放自己,放棄意志,接受它的吸引,投到它的開放性中,就會完全與之合而為一。人與存在的開放性不是主客對立的關係,而是統一的,人與自然是一體的。

結語

巴門尼德在《殘篇》中描繪出詩人如何選擇正確的道路,從黑夜走向白日。詩人指的白日,意味着「存在」,而「黑夜」則是「非存在」,而通往白日之路就是正道;並且指出,「所『是』者必定可以道說也可以思量,因為它就是『存在』」。  因為「思者同時也是存在者。」  至於「『非是』者,不能道亦不能思。」  因此之故,吾等必須揚棄那不可思亦不可名之(歧)道,而去走另一條路,因那才是正途。  如何理解存在者之存在,只有選擇正確之路,但那不是說只有一條路,而別無他途,正如海德格所言,路多難辨但殊途同歸。因為每一個人從他自己的生命歷程、存在感受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是個特殊的開展存在的「光照場域」(Lichtungstätte),均有其獨特的存在(道)。每個終有一死者生下來,隨着其特有的生命歷程,這宇宙間就似點燃了一個特殊的光照點,也就是說,每個個體的存在都有其特殊意義,「此在」是每個人獨有的「我的存在」。

「此在」並非如現成物般佔用空間,並且被包圍着它那空間的界線所規限,「此在」攝入空間,而只要存在着,便不斷為自身創造活動空間。  正如達米賈所指出的,每一個人都背負着自己的時(間)空(間)。空間是三維的立體,包括上下、前後、左右;而時間則是單向的,是奔向未來的。因此,時空的構成是四維的。  三維的空間是駐留的,只有奔向未來的時間在變化。因此,「此在」也就不斷奔向未來,不斷在變化之中。

對於海德格來說,「人……是必須見證他之所是的那個東西。」  海德格透過死亡的分析剖視「此在」,藉着「此在」透視存在,透過人類存在的基本特徵追問棲居,而棲居則基於詩意。存在者之所以存在着,就是因為其感悟到自身的在世存活,凡活着的人也同時在委化之中,也就是生命的真義,也就是「向死而生」。終有一死者若能把握自己的「死亡」的真相,便能從中感悟到如何棲居,徹底消弭內心最深處潛藏着的焦懼,和那無蔽的無家感;選擇開放自己,凸顯出自己的存在意義,融入存在的開放性中,帶來和平,處於自由之中,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

Friday, 16 November 2012

從黃福榮之死看生命存在

二○一○年四月二十二日,中國青海省玉樹縣降下鵝毛雪。四月雪本不尋常,而玉樹所下的雨雪,更是非比尋常,格外淒涼。四月十四日早上七時四十九分,青海玉樹縣發生黎克特制七點一級大地震,導致超過二千人死亡,萬多人受傷,死者中包括二百多名學生,和一名香港義工黃福榮。人稱「阿福」的黃福榮,剛在地震發生前一星期,才到其蒙難的孤兒院當義工,地震發生時,他本已安全脫險,但發現仍有孩子未逃出,便不顧自身安危,折返孤兒院,救出三名孩子和一名老師,自己卻葬身瓦礫堆中。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雖然若從單一事件來看,黃福榮回身衝進孤兒院救人的那一霎,未必自覺到會就此捨身成仁,但若從生命存在的意義來說,人絕不是亦不能懸空孤提於世界而存在,因為人的生命存在之種種活動,取決於其心境,而心境則取決於其存在着的時空和個人經歷之間互動的關涉。唐君毅指出,當下生命心靈之存在,即顯為對此生命心靈有所命,此命之所命,即「天道」,而人的生命心靈所對之境,即緣此道而俱起俱現、感通互攝、相續存在,乃至通主客而超主客。  故此,生命存在與心境變化的過去現在未來便有迹可尋,即沿「道」而行,此「道」也就是中國儒家所言的「命」,或「天命」。故此,「阿福」的犧牲雖是莫大的不幸,但亦非無因之果,而其身故而不再存活於世,卻非一無復餘。本文嘗試從「阿福」之死,思考儒家的生死觀和生命存在的意義。

樂天知命敬天愛人

在思考人類的生活、生存和生命的同時,終究是不能剔除「死」的。孔子曾經說過:「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但那並不意味着只要知道生便足夠,而不必去論死。人不想死,祈求健康長壽,是為了讓健康的身體維持生活,維持生活以繼續生存,但繼續生存也就是繼續死亡之行進。故此,可以說我們不斷地努力地「生」,其實也同時在不斷地無奈地「死」。事實是,我們的人生無時無刻也離不開死亡。然而,中國儒家在着重如何生之餘,也同樣重視亡者與存者的關係,以及如何通達幽明之路。事實是,每當我們想到死,便不期然想到死後如何。人死了,身體便會腐爛,不復存在。人死了,生前的名譽財富也盡付流水。人死了,生前所愛所有都化作煙雲。人之生存總有一天會終結,而生活也必會終止,但生命卻可以永存,因為人的精神是不滅的。唐君毅便直言人死後非一無復餘,因為人死並非人生之消滅,而是暫終。  故此,人的死亡只是幽明大路上的中途站而已。

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毋庸置疑,儒家是相信鬼神的,因為人死魂歸天為神,魄歸地為鬼。《禮記‧祭法》云:「庶人庶士無廟,死曰鬼。」《淮南子‧本經》也說:「蒼頡作書鬼夜哭。」而《楚辭‧國殤》也有「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之語。然而,中國古代鬼神信仰和神話傳說中,否認或抗拒死亡的信念,在儒家的生命超越意識中卻不復存在。《禮記‧祭義》指出:「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儒家坦白地承認死的實在性,視之為每一個人也不可躲避的必然歸宿。《荀子‧禮論》亦云:「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然而,人死後如何,終究是人類終極關懷的核心所在,也是能否化解人類對死亡的惶惑恐怖的關鍵。正如鄭曉江所言:「人生無終極關懷,生命無安頓之地。」  儒家的生死智慧雖然肯定死亡的必然,卻也同時否定死亡的終極性,但與其他宗教傳統不同的是,儒家不是以死後復活或永生天國,又或是輪迴再生等信仰來加以否定,而是從「天人合一」、精神不滅的超越性來否定死亡的終極性,正如《孟子‧盡心上》所言:「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

唐君毅認為,生命存在必有其超越的形上根原,並依此根原之有而有,從而得以創生,亦自有其生命之理之道,以為其性;而此理為天理,此道為天道,其性則為天性、人性。  此形上根原在不同宗教有不同的名稱,基督宗教稱上帝、印度教曰梵天、佛教說空,中國儒家則名之為「天」。中國儒家所說的「天」,帶有「人格神」的意味,既是萬物創生繁衍的根原,也是人類社會興亡的主宰;既能生養萬物,也可催毀一切。如《論語‧泰伯》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詩經‧小雅‧信南山》云:「曾孫壽考,受天之祜。」《詩經‧大雅‧下武》亦云:「昭茲來許、繩其祖武。於萬斯年、受天之祜。」荀子《禮論》也說:「天地合而萬物生。……天地者,生之本也……無天地,惡生?。」

中國人五千年來,均無時無刻感受着大自然的威力,一直仰賴「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荀子‧禮論》)才得以生存。故而「敬天」便成為了中國傳統思想中根深蒂固,且影響極深且廣的觀念。孔子提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論語‧季氏》)這個「天命」,不應純粹視之為大自然的意志,而是包含大自然的意志的冥冥中之主宰,是宇宙間不易之律。朱熹《四書集注》云:「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而天命之行,卻又離不開人。《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道不遠人」。遠人則不可以為道。劉寶楠《論語正義》引《漢書‧董仲舒傳》曰:「天令之謂命。人受命於天,故超然異於群生。」而「知天命者,知己為天所命,非虛生也。……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與己之不負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命者,立之於己,而受之於天。……明天心與己心得相通也。」然而,「知命」絕不等同於消極的、被動的「認命」,亦非無所作為。相反,儒家主張積極有為,在日常生活當中,在世俗社會之內,盡心盡力踐履「天命」,而具體的表現就是「樂天知命,敬天愛人」。

這種具體的表現,在黃福榮身上確切地看到了。雖然黃福榮本身是慢性肺結核及糖尿病患者,但依然樂觀,而其病況亦無阻他多年來在香港及中國山區的義務工作。他已過不惑之年,仍是獨身漢子,卻沒有抱怨隻身孤影,反而甘於未有家室的掛牽,安心上路,還一派樂天地說:「這樣也好,我去一個地方做事情就沒有牽掛了。」  四川汶川大地震後,他隨即動身前往災區當義工,表現得多麼的率性自然。他曾在其網誌上說:「若不幸在當義工時死去,這是福氣。」  他為了履行其使命,似乎早已超越了身體的有限性,更超越了死亡,甚至視「殉道」為上天賜予的幸福。當他從孤兒院的瓦礫堆中被救出來的時候,他關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孤兒。他用最後一口氣吐出的話,不是什麼,而是問孩子和老師救出來了沒有。觀乎黃福榮生前,自投身義工事業以降,可說是做到了「樂天知命,敬天愛人」。正如《易經‧繫辭上》所言:「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也就是說,樂於接受天道,踐履自己的使命,安時處順,便不虞憂愁;隨遇而安,恆持敦厚仁愛的天性,則能愛披萬物,澤潤四方。程顥《河南程氏遺書》說:「醫書言手足痿痺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故『博施濟眾』,乃聖人之功用。」人既由天所生,而天心亦與己心相通,亦只有人可以替天行道,故天人一矣。所以《禮記‧禮運》便指出:「故人者,天地之心也。」

際此天人不二,「天命」也就是自命,自命令其行是也。正是義所當為者,雖九死其猶未悔。儒家的生死智慧正正體現在超生脫死,盡心立命的精神之上。唐君毅指出,人的生命心靈活動方向,由面對順逆之境,而翻上一層,以觀其是否對我之義所當為,有所啟示,以行其義所當為之事;而於人之行其義所當為之行處,見此生命心靈活動之為實在。而人有之自命自令,自皆有一限定的價值意義,而為限定的命令。  觀乎黃福榮之所以投身內地義工行列,原是受到隋繼國《挑戰死亡》一書的感召呼喚,其當時心靈所對之境,與其心靈有所感通,有所感通而翻上一層,呈現另一心境。簡而言之,即視義工為其義所當為、理所當然之事,亦成為其天命所歸,從而盡心盡力以踐其道,直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唐君毅指出:「自盡其心之事,可兼盡他心,……凡我之生心動念,真足以自盡我心,亦同時兼盡聖賢之心與一切人之心,心光相照,往古來今,上下四方,渾成一片,更無人內外之隔。……死生皆一大明之終始。」  故此,人居仁由義,可以自盡其心,亦可同時兼盡他心;而兼以盡他心為心,亦自盡其心之事。  誠然,人死後即已脫離物質世界,雖精神不滅,但其未了之宏願鴻志,如何盡己之心?此際若存者以真情實感,惦念亡者之精神實在,兼盡其心為己心,則亡者的精神便得以呈現,亡者的遺志亦得以延續。換言之,即是人之自命自令之事相續有,而人相續依之以行,人之性即相續現。  黃福榮初受《挑戰死亡》一書的感召而盡己心盡他(隋繼國)心,以履行其義所當為之使命,其死亦當感攝他人而由存者盡其心以為己心,不論是個人以行動來承其志,還是以別的模態來延續「阿福」精神,如成立基金會等,都是具體的盡己心盡他心之表現,也就是「阿福」的使命透過感攝他人而在延續流行,呈現其不死的精神,顯現生命之無限,和道之為道的開放本質。

義所當為大愛無疆

千里迢迢,黃福榮不辭勞苦,回到神州大地的落後地區當義工,看似生命的偶然,但從生命存在的意義而言,卻又絕非偶然,更不是無因之果,而是如唐君毅所言的源於從其所對之境得到啟示,受到感召,從而生起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心,承擔起義所當為之使命。唐君毅指出,人之異於萬物,在於人有「自覺心」,有自覺自省的能力。此自覺自省的能力,即是可與天地之心相通的能力。此「心」,也就是一切有情之本心,遍法界而通徹宇宙;  能夠讓我們依理性而推己及人,令我們護持自己存在之心,滿足自己存在要求之心,化為護持他人他物之存在,而欲生其生、存其存之仁心,從而得以超越自己的限制,以顯發昭露一切存在,護持成就一切存在而生生存存之性。  這種啟示,是對應特殊之境而生,透過主客體的感通,心境俱現,提升至一超主客的形上實在,猶如一神宗教的啟示,如神的召喚,亦如佛家所說的頓悟,均讓受感召者、頓悟者體會到並且接納形上的終極真實。這些啟示,卻又不是強制的,而是等待受感召者自覺的感通。這些啟示,可以是靜態的,也可以是動態的;可以帶來持續的改變,也可以是突發的事件;可以體現生命意志,更可弘揚無疆大愛。

一九七六年中國唐山大地震發生後,出現了這一場景:震亡的年輕小倆口保持着相互身體搭成的「人」字形,保護着他們身下剛滿百天的孩子,娃兒奇蹟地毫髮無損!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二時廿八分,四川汶川發生黎克特制八級大地震,導致近七萬人死亡,逾三十七萬人受傷。翌日晚上約十時,德陽市東汽中學老師譚千秋的遺體從廢墟中被扒出來。他被發現的時候,雙臂張開着趴在課桌上,身體死死地護着四個學生!就是這雙張開的手臂,在地動山搖的瞬間,從死神手裏搶回四條小生命!  汶川大地震中,還有一幀令見者動容的照片:以身體保住繈褓中嬰兒的母親,在手機上留下這短信:「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記住我愛你。」這些教人肝腸寸斷、聞者心酸的歷史片段,死者犧牲自己來保護自己的孩子或學生,不僅體現了延續生命,將生命投向未來的無比意志,而且鑄就了大愛的永恆。這就是天性也是人性,命之謂也。而人與其他一切有情眾生不同的是,人之仁心遍及萬物,護持一切生命。黃福榮的事蹟更加令人唏噓、令人敬佩的是,他捨身救出的生命,是僅僅相識一星期的異鄉人,不只教人感動,亦令人如實的感悟到何謂義所當為。

二○一○年四月十四日早上七時四十九分,青海玉樹縣發生黎克特制七點一級大地震,當時黃福榮當義工的孤兒院,廿二名學生中有十九人已上學去了,只有年紀最小的三名藏族孤兒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名老師、孤兒院院長的哥哥和另一名親戚、一名做飯的阿姨和黃福榮。當時三名孤兒與老師在二樓的課室內,黃福榮也在附近。突如其來的地震發生後,黃福榮與做飯的阿姨迅即到達了相對安全的地方,但他發覺那三名孤兒和老師沒有出來,便立即回身衝進孤兒院。此時,仍在搖擺的大地猶如起伏的波瀾,黃福榮衝上二樓,抱住受困的老師和三名孤兒,奮力推他們到走廊的窗戶處,就是這一推,讓四人全部獲救。可是,黃福榮卻葬身在一片瓦礫堆中。  他的犧牲,除了換回四條性命,也啟發我們思考生命存在的意義。

終年四十六歲的黃福榮熱愛內地名山大川,二○○二年時,他讀到隋繼國的《挑戰死亡》一書,知道隋繼國雖然患有血癌和腦癌,但仍堅持獨自駕車走遍全中國,以喚起國人對末期癌症病人的關心。黃福榮深受感動,中途加入隋繼國的行程,花了三個月時間,從香港徒步上北京,為白血病人籌得二十萬元善款。雖然其後隋繼國病逝,黃福榮亦患上肺結核和糖尿病,但他仍堅持繼續北上行善。二○○八年汶川大地震後,他帶病赴災區協助救災,他當時說過:「我是貨車司機,沒有很多錢來捐助同胞,就來出分力」。  二○一○年四月,他到蘭州協助運送物資到青海玉樹縣,由當地藏族志願者開辦,名為「慈行喜願會慈善家園」的孤兒院,但誰又會料到,這次成為了他最後的一程。然而,即使讓他再作選擇,相信他仍會作同一選擇。敢問這福澤九州的光榮,誰願領受?正如朱熹所說:「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

四月二十日晚上,在「情系玉樹,大愛無疆」抗震救災大型募捐活動中,黃福榮捨身相救的三名孤兒,仍未卸下地震當天所穿的衣服,他們是按照藏族傳統,為他們的「阿福哥」黃福榮守孝四十九天,以表示對他的尊敬,並希望他能早登極樂。其中九歲男童公卻巴毛更許下承諾說:「我們一定會堅強,一定會聽話,謝謝大家。」這是相續呈現的又一種啟示,是黃福榮之死對存者的啟示,通過現身情態,讓存者的心靈與之感通,令感而通者生起新的心境,呈現並且延續「阿福」的精神。而存者主體心靈所通者,已不是現實中實質的客觀之物和境,而是黃福榮的形上精神。正如唐君毅所言,我們不能說「存在」的意義,等於「被感覺」或「感官感覺到」的意義。  黃福榮的肉身雖不復實存,其精神卻又永續存在;其身雖死,卻是化作春泥更護花。

唐君毅指出:「人之念死者之遺志,與未了之願而受感動者,皆覺死者之精神,如在其上,如在左右,……必先覺死者之如出於幽以入於明,而後乃有我之明之入於幽,以為回應,而成其互相之感格。」  黃福榮亡而不滅的具體表現,也就在於受感動者如何由明之幽,以回應其遺志和未了之願,也就是如何實踐「阿福」精神,以何相何用呈現其形上的精神實體。黃福榮的胞姊黃月秀在一次媒體的專訪中呼籲,紀念阿福盡量不要做表面的事,她說:「請用你認為合適的實際方法,為有需要的人出一分力,那麽,你已是向福榮致敬,延續福榮的精神,已在幫助他達成未完的心願。如果能力有限,那麽對家人好一點,也是對福榮的尊敬。」  身體力行無疑是最佳的感格,但「阿福」的形上精神實在仍未能具體呈現。為了延續「阿福」的遺志和未了之願,他的家人決定以「黃福榮」的名義,透過香港紅十字會設立「黃福榮傳愛基金」,幫助內地孤兒、貧童、病童,以及骨髓庫等慈善工作,延續「阿福」未完的使命;並且希望在他遇難的地點,重建慈行喜願會孤兒院,將之視作終生事業,因為他們相信,這是對「阿福」最好的紀念。  透過成立慈善基金,把黃福榮的形上精神以具體的相在世間呈現,而扶助孤兒、貧童、病童及骨髓庫等慈善工作,恰恰是其用,觀其相知其用則知其性,有其相有其用亦必有其體,體相用俱存矣。

黃月秀在專訪中亦表示:「我不認為他是英雄。請不要把福榮變成烈士或是完美的人。……我想,大多數人,在當時當刻,知道仍有人被困在瓦礫中,也會奮不顧身,盡一己之力,嘗試幫助救人,而不會只顧自身逃命的。……福榮也是普通人,……最令人感動的,是他的真性情,是他的直率和赤子之心,還有他身體力行、為心中理想全力以赴的拼搏精神。」  正如黃月秀所言,拯救生命是義不容辭的,面對災難,首要的考慮仍是搶救生命,而在拯救生命的過程中,人性的清輝,足以照亮紛亂的世界,凝聚迷惘的目光。《孟子‧告子上》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在這裏,「義」是儒家的生命價值所在,在地震的生關死劫中,這個「義」就是大愛,是為救他人性命,存他人之存而不惜犧牲自己,也就是捨身取義之謂也。誠如黃月秀所言,「阿福」亦不過是個普通人,卻彰顯了儒家的「三不朽」之偉大。正好說明儒家超越死亡的生死智慧,並不是為特定的階級群落而設,而是任何一個人,不論富貧、賢愚、勇怯、傷健,只要恆持赤子之心、博施濟眾,也可以成就儒家的三不朽,死而復存。當人們受到「阿福」此情此境的感攝,從而生起又一心境,身體力行,追隨其義行和博施濟眾的精神,那麼,「阿福」有形的物質身體雖已永不復在,其精神生命卻又永垂不朽,永遠激勵和昭示着後人。

「阿福」生前不見經傳,死後卻傳誦萬家,體現了儒家死而不亡的超越性的生死觀。這種終極關懷的轉化,超越了死亡的恐懼,而這種轉移,體現在追求仁義之道上。具體而言,就是世俗理想的建立,從而激發起人的生命意志,生命便得以貫注活力,心靈感覺充實,人生得以安頓,個體生命的存在便不再是蒼茫宇宙中無寄的浮塵。因此,生的意義並不在於活着本身而已,而在於其使命性,即以某種生的方式來弘道。換句話說,儒家對死亡的超越,不在於活着,而是體現在其使命性,即在凡塵俗世中履行其「天命」,如《論語‧泰伯》所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觀乎孔子一生波折坎坷,卻無阻其弘道的意志:「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孟子平天下的使命感更是強烈,《孟子‧公孫丑下》云:「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樹立和實現人生壯志宏願,不是儒家獨有,但儒家的使命感卻貫穿其生死智慧,藉着「立德、立功、立言」而創立不朽的境界。在儒家超生越死的生死觀中,人的心性即天性,自命即天命,人道即天道,終極實在的天與人的形上精神相通,故此,在實踐天命、推行仁道的歷程,是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過程,而儘管個人的生命有限,卻不以身亡而亡,正如唐君毅所言,「彼以此而生、而死、而寄望於後死者」 ,而後死者亦當前仆後繼,以繼其志承其事。萬載悠悠,若能通幽明之境,貫中外古今,使已不存在者,不「不存在」而存在。

結語

任何思想系統或哲學理論,若不能在現實之中、當世之上,在人心之內引發共鳴,便難言其為活的思想、生的哲學。若以「體、相、用¬」觀之,那麼,生命便是不滅的形上精神實體,生存和生活則是其相和用。然而,不滅的形上實體,卻可有種種之相和用。換句話說,人的身體不存在了,但人之精神仍可以別的模態呈現其相和用,而每當我們觀其相和用,也就得知其體的真實存在。人求不死、求身體健康是為了生活,維持生存狀態,維持生命的活動。但人的存在並非簡單的只為了生活,人之為人而有別於散殊萬物,在於人有自覺、能反省,能感通外境與他心的本能。而除了當下所對之境,人對於未來卻又是一無所知,這就是人生的無奈。但人總能亦應樂天知命,敬天愛人,盡性立命,讓此生當下存在的生命心靈,譜出一闕迴盪千秋的樂曲,在前人、後人、他人的心中引發共鳴;而透過自覺自省,我們可以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心靈得以躍動,此心他心得以無滯,以達天心,以知天命,讓生命得以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