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裔美籍科學家維立考夫斯基(Immanuel Velikovsky, 1895 - 1979)在一九五○年出版的《星球碰撞》(Worlds in Collision)一書中,列舉世界各地上古傳說,包括北歐、中東、美洲,以及東方的中國和印度等,印證他提出的星球碰撞理論。他認為,太陽系歷史上發生過兩次星球碰撞事件,金星和火星尚未進入規律的軌道時,曾先後在太空中遊盪,幾乎與地球相撞,雖然兩次均沒有真的撞上,但已令地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令原先的極地變為赤道,草原變成凍土,一些古代文明被毀於一旦,大陸下沉而新的島嶼升起。
巧合的是,當我們回顧上古歷史,實不難發現各地遠古神話中,大都有相類似的傳說,諸如希臘諸神之戰,中國的黃帝蚩尤、祝融共工之戰,印度《薄茄梵歌》也有相類似的記載,而《舊約聖經》中,天降血雨、紅海壁立、水淹大地等描述,相信亦非憑空之幻想。神話傳說畢竟不是無中生有的,而是遠古初民,不論是民族或種族之間,還是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的種種矛盾鬥爭的記錄,是族群思想文化的集體遺產,是自然世界、宇宙洪荒的印記,被視為遠古歷史的一部分,也是初民生死智慧的重要參考資源。本文以「鯀復生禹」和「夸父追日」兩則中國上古神話傳說為例,探討中國上古流傳下來的生死智慧。
種族是無限現在
叔本華認為,對於囿於「時間」限制的個體而言,其所認識的卻是結合生殖關係而產生的「種族」。因此,「種族」可以說是超出「時間」洪流的理念,也就是一切存在的本質。透過「種族」,才能談論個體的存在,但「種族」必須透過個體賦予形體才得以存在,因此,意志也只有在個體中才能存在; 也只有通過個體,種族這詞才有意義。 叔本華所說的「生命最深奧的基本因素是不會被死亡所拘束」 的意思,即在於此。因為一切客觀性的東西(即外在的存續),不外是主觀性(即內在)不滅的表現,同時,前者若不是借自於後者,必將一無所有。 故此,死亡之於物自體(意志),猶如個體之於睡眠,由於這種「死亡的睡眠」,意志獲得新的智慧和意識,以新鮮生物的姿態再度登場;反之,如果記憶和個體性永遠存留於同一意志中,意志只有無窮無盡地恆持着相同的行動和苦惱。 叔本華斷言,種族便是求生意志最直接的客觀化。一切動物,包括人類,最內在的本質,乃是在於種族之中,求生意志強烈活動的根源也在於種族中,而絕不是在個體內。 這種從「死亡的睡眠」中甦醒過來並獲得新的智慧和意識的信念,在中國古代著名的神話「鯀復生禹」中,得到充分的肯定和說明。鯀治水大業未竟而亡,但生了禹,禹不獨繼承了鯀的治水大業,而且改進了治水的技術,最終成功消退洪水,取得最後的勝利。
如《易經‧繫辭上》云:「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鑑天察地,以知生死,原始初民對於大自然的威力既無知亦無助,面對各種天然災害,諸如乾旱洪荒、狂風暴雨、閃電雹霰,莫不敬而畏之。而最為不解的是,人為什麼會死?死後如何、往何處去?死亡的出現,沒有特定的模態,不論老幼男女、四肢或全或缺、健康的生病的,隨時都可以死。對於死亡,完全在原始初民認知能力以外,無法掌握亦無從了解。事實是,在大自然面前,人,尤其是個人,顯得多麼的脆弱,多麼的無能。就是每天的吃喝,和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得不祈求上天的施予和眷顧。自然崇拜便成為了初民生存下去的心理條件,和對抗死亡的手段。
弔詭的是,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關係,卻又不是僅僅依賴自然崇拜可以解消的,因為人與萬物畢竟沒有直接的聯親關係。故此,以族群為本位的初民,為了在眾部族之中凸顯自己的地位,和擴張自身的生存空間,便寄望於死去的祖先,死後擁有高度的智慧和大能,如同神一般的存在着,也同時守護着族群。在「夸父追日」這則神話傳說中,夸父帶領族人,為了追尋生存空間而作出奮鬥,雖然作為領袖的夸父的個體生命終結了,但其精神卻依然引領和護持着族人,充分體現了以族群為本位的生命之無限,和超克個體死亡的生命意志。
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在其《人論》中指出,對神話和宗教的感情來說,「自然」成了一個巨大的「生命的社會」。人在這個社會中,一如其他生物般,只是一員,同樣擁有着生命的一體性和不間斷的統一性原則。一代代的人形成了獨一無二的不間斷的鏈條。上一階段的生命被新的生命所保存。祖先的靈魂返老還童似地又顯現在新生嬰兒身上,令現在、過去、將來的界線變得模糊。 卡西爾也指出,在神話思維中,空間和時間被視作統治萬物的巨大神秘力量,不僅控制和規定了凡人的生活,而且控制和規定諸神的生活。然而,人擁有特殊的空間形式,即知覺空間。這種空間並不是種簡單的感性材料,而是具有非常複雜的性質,它包含着所有不同類型的感官經驗成分,如:視覺的、觸覺的、聽覺的及動覺的成分在內。故此,我們不能把較低級有機體的空間知覺與人的空間知覺混為一談。 中國儒家認為,人不僅有別於萬物,而且擁有超越性的地位,因為人由天所生,而天心亦與人心相通。《周易外傳》云:「且天地之生也,則人以為貴。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獸患死而不知哀死,人知哀死而不必患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廢天地之化。故哀與患,人禽之大別也。」故此,雖然人是萬物之一,是「生命的社會」的一員,但人卻優於萬物,因為人不僅擁有生存的意志,也能超越自類相續的意志而與萬物相感通,透過崇敬祖先之種種行為,聯繫今古生命的鈕帶,貫通過現未時空之侷促。這種生命的意志和超越性,正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的重要意含。
中國古代眾多的神話傳說中,不少都是與生死意志相關的。究其實,初民的歷史也就是連場與大自然搏鬥的殊死戰。打從三皇五帝,唐虞夏商周以降,皇帝就是神人,是人與天溝通的橋樑,代替天來統治大地百姓。例如在商周時代,人對鬼神的崇拜,便達到了一個歷史的高峰,上至國家大事,下至一己行為,均向鬼神問卜祈禱。《墨子‧明鬼下》云:「故武王必以鬼神為有,是故攻殷伐紂,使諸侯分其祭。若鬼神無有,則武王何祭分哉?……若鬼神無有,則文王既死,彼豈能在帝之左右哉?……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延續的不僅生命
人類歷史巧合之處是,遠古神話傳說大都相類似。中國古代傳說中的洪水之災,與《舊約聖經》中的洪水氾濫,淹沒大地的挪亞方舟的傳說便有雷同之處。《山海經‧海內經》云:「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屈原‧天問》亦云:「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弛?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
傳說在帝堯時代,出現了一次持續多年的洪災。堯憂心如焚,眾臣向他推薦名叫「鯀」的神人來治水。鯀是黃帝的孫子,父親名叫駱明。鯀採用築堤修壩的辦法來對抗洪水,起初還有些效果,但不久便四處出現堤壩潰決。鯀正在無計可施,貓頭鷹和烏龜忽然走到他跟前並對他說,與其束手無策,何不盜取帝堯的「息壤」?那「息壤」是種常生不息的土壤,將之投向大地,便馬上變大變多,堆積成山,足以對抗洪水。於是,鯀便盜取了「息壤」,以「水來土淹」的方法對抗洪水。但在洪水快要平息的時候,帝堯知道了「息壤」被盜,勃然大怒,派火神祝融處死了鯀,奪回「息壤」。然而,沒有了「息壤」的作用,洪水又再度蔓延開來,天下萬民重又陷溺一片苦海之中。鯀雖然死了,但他的屍體躺在羽山之上,三年不腐,還從腹中孕育出新的生命,這就是他的兒子禹。後來禹自動請纓,繼承鯀治水的大業,並且改變築堤防洪的策略,改為採用疏導的方法,最終成功消滅洪災,平息了水患。
「鯀復生禹」的神話所蘊含的生死智慧,可以理解為:鯀的死,代表着個體生命在時間洪流中的有限性,故此,初民的生死智慧把英雄的化生,從自然之物、從個人的身上,轉移到繁衍後代之上。猶如在「愚公移山」的故事中,愚公向智叟說:「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列子‧湯問》)愚公指出子孫代代無窮而山不會增長,其意義在於雖然個人的生命,受到時間空間的制宰,但自然災害、自然環境又何嘗不是受到特定時空的限制?然而,族類的生命傳遞可與時間共永恆,故此,以無限對決有限,必定能夠超克受到時間空間制宰的自然災害、自然環境。
鯀壯志未酬,又怎會甘心就這樣死去?個人的生命雖然有限,也可以被暴力摧毀,但鯀代表着的群體或族人的生命意志,卻並沒有被消滅,因此亦不會輕言失敗。鯀死三歲不腐,意味着時機終於到來,並發揮極其堅忍的生命意志,孕育出一個更偉大的新生命。禹是鯀的兒子,鯀那股堅定不移的生命信念和頑強不屈的生命意志,再度呈現在禹的身上,並以生命再生的更高的智慧和更大的能量,征服了汜濫的洪水,完成鯀未竟的事業,也宏揚了鯀的生命,充分展現了中國古代對以群體綿延的無限生命,超越個體生命之有限性的意識,反映了初民對生命的執着,從個體生命朝群體生命轉化的心路歷程。在「鯀復生禹」的神話中所表達的生死智慧,全然匯通了人類生命之永恆與個體在時間的局限中的有死。
人類與自然的較量,在「夸父追日」的神話中,也有極其鮮明的描述。據《山海經‧海外北經》的記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列子‧湯問》亦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禺谷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山海經‧大荒北經》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谷。將飲河而不足也,將走大澤,未至,死於此。」而據《山海經‧海內經》所記,炎帝生炎居、炎居生節並、節並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生共工、共工生后土。由此推敲,夸父既是傳說中的巨人,也是炎帝後裔,應是部族或地方領袖。在「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於禺谷。 」句中,夸父可理解為個人,也就是傳說中魁梧奇偉的巨人夸父。若此,傳說便指出了個人的一己之力,無論如何超乎尋常,也不可能與天為敵,與大自然對抗,無論太陽如何歹毒,若只憑個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將之逮捕,懲之以刑的;就是太陽的影子也不可能追得上,捉得住。然而,傳說中的夸父,也許不是指某一個人,而是聚居於北方名為「成都載天」的山上的部族,是炎帝一族的後裔或分支,而持有杖(權)的人就是部族的領袖。
至於逐日的緣起,應不是忽發狂想,而是發生了特大旱情,令到莊稼烤死、樹木燒焦、河道乾涸、土地龜裂。部族領袖為了生存,迫不得已才率領族人向有水源的地方遷徙。途中千辛萬苦,經過黃河渭水,但兩條河都乾涸了,反映旱情的嚴重和波及範圍之廣,而部族領袖也不幸在遷徙的過程中死去。但族人繼續遵照死去的領袖的遺言,放棄往西方的遷徙路線,改道向北,尋找並到達了名為「大澤」 的地方,在那裏定居,廣植桃林,綿延千里,終於以無盡的族群生命和堅韌的意志,不僅熬過了旱災,也提升了部族的生命素質和生存的能力。這則神話傳說,再一次肯定了個人生命的有限和脆弱,但族群的生命不僅可以超越時空的限制,其生命力和技能也在不住的提升。值得一提的是,這則傳說也帶有強烈的現代意義,在人類面對種種自然災害時,也應運用「自然」的手段和順應「自然」的方向,才能真正化解危厄。現代人類實應深切反思人與自然的關係,但這問題卻已超出了本文的討論範圍。
在「鯀復生禹」和「夸父追日」兩則極具代表性的中國神話傳說中,清楚展示了人類族群生命的堅韌,而且也呈現了新的生命擁有超越舊生命的智慧和能力。與此同時,即使是神人如夸父和鯀,個體的生命總免不了一死,但他們死後絕非一無復餘。鯀雖死,但生下了禹,不僅延續了其家族的血脈,也為天下蒼生帶來新的智慧,征服了洪水。夸父雖死,但他的智慧及視野留了下來,讓其族群得以生存,而且生存得更好。他們的後人或族裔以至整體人民依然惦念着他們,視之為家、族、國的守護神靈,如在左右,跨越時空;並且透過種種祭拜行為,思之念之、敬之慕之。相對於家與族的群體生命之不息,個體的死亡只是時間洪流中的點滴,群體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恆,而且其生命的素質和生命力在代代相承的過程中得以提升,這正是這兩則經典神話傳說留給我們的生死智慧。
結語
余光中的《夸父追日》有這樣的詩句:「為什麼要苦苦去挽救黃昏呢?/那只是落日的背影……/與其窮追蒼茫的暮景/埋沒在紫靄的冷燼/何不回身揮杖/迎面奔向新綻的旭陽……/壯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
誠然,縱使個體同樣能夠展現堅拔的生存意志,但真正不滅的生命,體現在類群之上,而不在個體。故此,真正的壯士是類群,而不是個人。類群的生命永遠奔向明晨,奔向新綻的旭陽,而不會為昨夜的冷風而停下來。《荀子‧王制》有云:「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之所以貴於天地萬物,是因為雖然人也是天地萬物之一員,但人不獨能以群體為本位超克個體的軟弱,而且能自類相續而超越個體的死亡,達至真正的不朽生命。更重要的是人類無限的生命不僅在「無限的現在」中不斷呈現,也在不斷超越舊生命,開展新智慧,讓生命的素質得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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