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 已成殘章,無法完成其應完成的使命。姑勿論為什麼海德格在其有生之年,沒有完成原先所籌劃的著述,是他思路有變,還是發覺「此道不通」,又或是在其往後量同等身的著作中,實已延續甚或論盡了其《存在與時間》的所思所想?不論如何,「完整」的《存在與時間》已是海德格和在世者永遠的懸念。可以確定的是,現存的《存在與時間》對於死亡與「此在」(Dasein)的分析,已自成體統,尤以死亡的分析之影響既深且廣。然而,這卻原是海德格存在分析的「前奏」,其最終的目標,是要洞悉存活着的存在者如何存在於大地之上。
基督宗教肯定死後可以永生,佛家談輪迴涅槃,兩者同樣否定死亡之終極性。但不論是永生還是輪迴,最終也是透過認識死後之究竟,教導人們在塵世中踏實地活。海德格的哲思,與宗教生前死後的思考大異其趣,而是探討死亡對「此岸」的存在意義,而不是對死後的「彼岸」世界的臆測。 海德格的存在分析,也就聚焦於人自出生至死亡這段存活着的空間。
海德格指出,雖然吾等不知道「存在」是什麼,但當我們問「存在」是什麼時,便已棲身在對「是」(在)的某種領悟之中 ;而要明白「存在」,則必須透過對於本體論地存在的「此在」的分析,也就是以明白存在的方式存在着。 海德格所說的「此在」,即是在世界中存在着,也能道出自身存在着的存在者的存在。海德格在《時間概念》中指出,「此在」的本真狀態就是構成其最極端的存在可能性的東西。 這「東西」是什麼?這種最極端的可能性是什麼?他在《時間概念》中自問自答地說:時間就是「此在」,「此在」就是自身的每段片刻的光景,而這些片刻的光景實相,呈現着一個「先行」(forerunning)且肯定之懸臨,從而反映出存在者的未來性。 這「先行」於己且肯定之懸臨,就是死亡。弔詭的是,「此在」的「此」,正是死亡的諱稱,例如韓愈《祭房君文》中便有:「鳴呼!君乃至於此,吾復何言!」又如「人生世上,誰能免此?」(《聊齋佚文輯注‧祭蔡蘊玉》)。
唯一確定之不確定
故而,無論何時,當「此在」維持着「先行」的切近狀態,存在者也就真實的存在着。這種「先行」也就是存在者確切和唯一的到頭。在此「先行」中,「此在」即其未來,騰出時間,構成當下。也就是說:時間的根本現象是將來。 海德格指出,「此在」的本現(Wesen)在於存在者去存在(Zu-sein) ,是當下存活狀態向存在者呈現的可能性。也就是這種不斷呈現着的眾可能性,令人與其他存在物俱別出來,因為人沒有既定不變的存在模態和本質,而是在存活的過程中,不斷開展、探索、企劃,實現當下所呈現之可能性,從而設定自身的模態和未來到向。
李燕蕙認為,人的「往前性」(未來性)意味着人被未來的種種可能性引導着,人實難以割除對未來的想像,和對這樣根深柢固的「先行於自身」的時間性憂心,而這先行超出自身的憂心動力屬人之自然、普遍共同的生存結構。 換句話說,吾等對未來的憧憬、期待、幻想,以至害怕、焦慮、逃避等等情態,實質上不住的牽引着我們此時此刻的活動,而這些一切的活動,又總是「為了……」某種「尚未」實現的生命樣態而投向未來。這種投向未來的情狀,體現了時間,也就是「此在」的延展性,呈現出此刻當下的存活狀態。
然而,在「此在」的眾可能性中,潛藏着一種不確定之可能性,但這不確定之可能性,卻也是眾可能性中唯一可以確定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就是「死亡」;而當死亡這可能性實現了,其他一切的可能性便變成不可能。這與生俱來卻又一直潛藏着的可能性,制約了「此在」所開展出來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縱使吾等不察覺、不承認,「此在」自始至終都是活在死亡的轄制之內。
海德格指出,死亡總是自己的死亡,是絕對個人的,一如「此在」,這種屬我性不能替代,但「此在」亦絕不可能經驗死亡,因為死亡出現之際,便是「此在」消失之時,也就是「此在」之終了。因此,死亡實是存在者之最本我的、與世斷裂的,也是不能踰越的可能性;它以一種獨特的「懸臨」模態,永遠走在前頭。 然而,這種「先行」的模態,卻又時刻威脅着存活的可能性。
死亡,人皆明白不能避免亦不可轉讓,當不期待的死亡到來,人們在塵世中的所有人脈、財富、榮譽、關係、愛惡、勞積,都要同時與之斷裂,變得一無所有;而割斷了所有的網絡,亦即失去了所有的掩蔽,從而呈現出人之終極的敞開情態。臨命終時,人便要赤裸裸地、兩手空空的離開,往後更是不知何去何從,變得完全的絕對的孤獨,這種絕對的孤獨、空虛、不可預知亦不可描摹的境域,勾起人類原始思想基因中,那股極度的不安、零丁、無助,猶如墮入不可測的深淵的感觸。那股無處安身、無家可歸,亦沒有遮蔽保護的徬徨、驚懼、淒涼,一湧而上。一眾凡人如何吃得消?
故此,海德格指出,縱使我們都是「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但「在塵網中」(Being-in-the world),人卻是沉浸於眾人的日常狀態,這種塵網中的常態掩蔽着死亡,令人無從與之照面。 縱使死亡成為人類社會共同的忌諱而被掩蔽,但實情是,存在者都在委化(demise),指的是生理上的死着,直至澌滅(perish)。海德格認為,所有生物都在委化之中,最終都會澌滅,只有人有能力本己地死亡,別於委化。 若能忍受與自己的死亡打照面,明白到「此在」在塵世中違世獨存的孤獨,從澌滅處反照生存的有限性,並在這種有限性之下作出當下的種種存在抉擇,即是選擇了本己的存在,面向本己的死亡。如前所述,死亡的分析並不是海德格最終的研究目標,而是直至不可規避的終極可能性,即死亡的到來之前,存在者如何存活,如何把捉、籌劃存活着所呈現的可能性,如何在當下一刻本己地活着。
海德格的「(本己地)向死而生」,猶如一盞射燈照射我們,讓我們從芸芸眾生中凸顯出來,明白到自身的獨特性,從而可以選擇放棄一直以來非本己的生活模態,不為眾人所左右,自由地開展本己的生活,把握自己的存在。然而,問題也就在於「如何在當下一刻本己地活着」?馬爾霍爾(Stephen Mulhall)認為,「向死而生」就是要剝離塵網內眾人日常狀態中,那些不必要的東西,從而達至人本真的存活模態,那就是本己地活。 顯然,這是正確但又不完滿的見解。首先,我們實難以確定那些是必須,那些是非必要。再者,剔除了絕大部分日常性的事物行為,那又如何呢?譬如說,中午時分在某餐廳遇上某甲在吃飯,我們可能會日常性地跟某甲說:「吃飯嗎?」某甲也許回答說:「是啊!」儘管某甲心裏頭可能在說:「廢話!當然在吃飯,難道打球嗎?」這種對話,不就是日常狀態中不必要的東西嗎?可是,如此這般的應酬話真的可以省掉嗎?試想假如某甲是閣下上司或重要客戶,省掉了這番「廢話」,後果堪虞!故此,較恰當的思考方向應是「如何」而非「什麼」。換句話說,縱使是這等尋常的門面話或閒聊,也可以「道說」得優美一點、得體一點,甚而是溫暖一點。例如在上述的例子中,假如我們跟某甲說:「這東西看來很美味。」又或是「慢慢咀嚼,多吃一點。」之類,那麼,進耳的便可能不再是無意義的白話。
存在者如何存在,無疑是海德格存在分析的旨趣所在,《存在與時間》中有兩段文字頗堪咀嚼。海德格指出,「現身(情緒)涉及到『在之中』(Being-in)的整個展開狀態。現身的『在之中』通過言談公布出來,這一公布的語言上的指標在於聲調、抑揚、言談的速度、『道說的方式』。把現身狀態的生存論上的可能性加以傳達,也就是說,把生存展開,這本身可以成為『詩意的』言談的目的。」 雖然沒有詳細說出存在者如何存在,但「『我是』或『我在』復又等於說:我居住於世界,我把世界作為如此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若把存在領會為『我在』的不定式,那麼存在就意味着:『居而寓於……,同……相熟悉』。因此,『在之中』是『此在』存在形式上的生存論術語,而這個『此在』具有在世界之中的本質性機制。依寓世界而存在,這其中可更切近一層解釋出的意義是:融身在世界之中。在這種意義下,『依寓』世界是一種根基於『在之中』的存在論環節。」 這兩段文字,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點線索,或思考的方向,縱使那可能的答案可能需要從海德格別的作品中尋找。
構築詩意漫步林中
海德格後期稱人為「終有一死者」(die Sterblichen),因為他們能赴死,赴死意味着有能力承擔作為死亡的死亡;而且只有人赴死,動物只是消亡。 在〈人詩意地棲居〉中,海德格清楚地道說出,「只要人在這片地上逗留,只要人棲居,他就不斷地赴死。但人之棲居基於詩意。」 就如荷爾德林(Hölderlin)的詩句所言:「……充滿勞積/然而/人仍詩意地棲居/在地上……」海德格斷言,當荷爾德林談及棲居,指的就是人類存在的基本特徵。 但何謂棲居?海德格指出:「棲居,即帶來和平,意味着:始終處於自由之中。」
在考察海德格道說的棲居之前,也許先稍稍了解一下何謂詩與詩意。已故兩岸三地詩人丁平教授認為,「如果說哲學只是抽象地在思考着事物,那麼,詩就是具體地在剖視着事物。」 而且詩不會消失於世界之中,因為「人類的語言存在,詩就必然存在。」 對於詩與詩人,丁平曾精闢地指出:
「詩,是詩人詮釋生命,探索人類語言形式的歷史……作為一種探索生命奧秘的詩,它的力量並非純然來自自我的內在意識,該出自多層次、多方面的渾融結合。也就是說,詩人不但要走(進)內心去深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要打開心窗,讓思想的觸角探向外界的廣角現實面,以求得主觀與客觀的融和。」
這段話,與海德格在〈詩人何為?〉中的這段話堪可比照:
「世界內在空間的內向性(das Inwendige)為我們清除了對敞開者的限制。唯有我們如此這般內向地(inwendige) ── 即從心裏(par coeur) ── 持有的東西,才是我們真正外向地(auswendig)知道的。在這一內向領域中,我們才是自由的,才超出了與那些僅僅在表面上具保護作用的、在我們周圍被擺置的對象的關係之外。在世界內在空間的內向領域中,有一種超出保護之外的安全存有。」
所謂「表面上具保護作用的……關係」,也就是在塵網中存在的一切關係網絡,這些網絡實質上也就是對敞開者的限制,它掩埋着人終有一死的實相,這種掩埋表面上提供保護,令人免於死亡的恐懼和威脅,但對死亡之不安焦懼憂恐徬徨,以至無家可歸之無家感,卻依然潛藏於人的內心深處,隱伏於生命的最底層。終有一死者一天在這種「表面的保護」之下,就一天不能真正的安全而且自由地存在,也就不能敞開自己,不能洞悉生命奧秘的實相,詩意地棲居在地上。海德格指出,語言是存在之家(Haus des Seins),只有不斷地穿行於這個家,才能通達存在者;也只有在語言的區域中,才能讓存在者實現從對象及其表象的領域,回歸心靈空間之最內在領域;並且歸入其真理的本質之中,而存在本身就是這一回歸的維度。 這一回歸的維度,也就是神性性。海德格指出,「唯當人以此(神性)方式測度他的棲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質而存在。」 詩就是量度這維度的尺度,終有一死者透過作詩,測度其存在的廣度。因此,海德格說:「人類『此在』在其根基處就是『詩意的』。」 故此,詩不會也不能消失於世界之中,因為詩在具體地探索着生命最底層的奧秘;故只要語言存在,詩就存在。
詩在傳遞着詩意,那詩意為何?詩意是既抽象又實在的,是可能又不可能的,是確定又不確定的,是可即卻又不可及的。詩意就是我們的想象、思想的空間,是吾等五內那時鐘的滴答。詩意不受客觀時間和空間的拘囿,因為它就是時間和空間。「小樓才受一床橫,終日看山酒滿傾;可惜和風夜來雨,醉中虛度打窗聲。」(杜牧‧〈宣州開元寺南樓〉)唐朝詩人杜牧的這首詩,在「一床橫」的空間,在「夜來雨」的瞬間,呈現出無限的詩意,表達出強烈的思想感情,也帶出了存在的哲思。時間在往前流變,變化的不是一床橫的小樓,亦不是夜雨打窗之聲,而是酒醉酒醒的詩人。至於何為詩人?也許印度裔詩人達米賈(J.N. Dhamija)說的對。他認為,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偶然擦出燃亮生命的火花,這火花生起、持留,繼而昇華……如是者,每一個人都是詩人。
回頭再看何謂棲居。海德格指出,「棲居是以詩意為根基的……必得從本質上去思棲居和作詩……從棲居方面來思考人們一般所謂的人之生存……『此在』的基本特徵。」 他在〈築‧居‧思〉中指出,築造(buan)意味着棲居。所謂人存在,也就是作為終有一死者在大地上存在,也就意味着:居住(Buan)。 海德格追本溯源地指出,築造在古高地德語中的涵義就是「棲居」,亦即駐留、逗留;相等於現代德語中的「是」(bin),假如說「你是」、「我是」,也就是說「你棲居」、「我棲居」。換言之,「你是」、「我是」的句式判斷顯現成人類自身在大地之上的存在方式,也就是「棲居」。海德格在〈築‧居‧思〉中指出:
「築造的真正意義,即棲居,陷於被遺忘狀態中了。棲居,即帶來和平,意味着始終處於自由之中,這種自由把一切保護在其本質之中。棲居的基本特徵就是這種保護。在大地上存在,意指『在神面前持留』,並且包含着一種『進入人的並存的歸屬』。從一種原始的統一性而來,天、地、神、人『四方』歸於一體。終有一死者棲居着,因為他們拯救大地,拯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釋放到它的本己的本質中。終有一死者棲居着,因為他們把他們本己的本質,也即他們有能力承受作為死亡的死亡,護送到對這種能力的使用中,借以得一好死。」
詩意的棲居並非屬於幻想領域,並非幻想般地飛翔於現實上空,詩意的棲居乃是「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作詩首先把人帶向大地,使人歸屬於大地,從而使人進入棲居之中。」 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空間被分配給人,構成人的棲居之所, 這種分配貫通了天空與大地,天地之間的維度因此而得以敞開,讓存在者得以進入持留。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之後的著作中,多處談及詩與詩意,也多番論及詩人,從巴門尼德(Parmenides),至荷爾德林,至里爾克(Rilke),到他自己。恍惚指示着道之所在,又或是為終極目標設下路標。
海德格在《林中路》(Holzwege)第一頁之前那沒標題、沒頁數的開首頁如是說:
「林乃樹林的古名/林中有路/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杳無人迹處/這些路叫林中路/每人各奔前程/但卻在同一林中/常常看來彷彿彼此相類/然而只是看來彷彿如此而已/林業工和擴林人識得這些路/他們懂得什麼叫作在林中路上」 。
詩句指的是路多難辨、常有中斷、又有歧路,但殊途同歸,只有認識正確的路徑,才不至迷路。陳榮華在《林中路》導讀中指出, 這裏的「道」(路)即存在,若要分別正道和歧道,便必須先瞭解道(存在),而存在又以詩歌的方式呈現,道出了世界、大地和神祗的居所,亦即一個開放的領域。在〈詩人何為?〉中,海德格指出,詩人把存在的開放性道說明白,這個開放性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總是開放自己,讓人進入,只要人同樣開放自己,放棄意志,接受它的吸引,投到它的開放性中,就會完全與之合而為一。人與存在的開放性不是主客對立的關係,而是統一的,人與自然是一體的。
結語
巴門尼德在《殘篇》中描繪出詩人如何選擇正確的道路,從黑夜走向白日。詩人指的白日,意味着「存在」,而「黑夜」則是「非存在」,而通往白日之路就是正道;並且指出,「所『是』者必定可以道說也可以思量,因為它就是『存在』」。 因為「思者同時也是存在者。」 至於「『非是』者,不能道亦不能思。」 因此之故,吾等必須揚棄那不可思亦不可名之(歧)道,而去走另一條路,因那才是正途。 如何理解存在者之存在,只有選擇正確之路,但那不是說只有一條路,而別無他途,正如海德格所言,路多難辨但殊途同歸。因為每一個人從他自己的生命歷程、存在感受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是個特殊的開展存在的「光照場域」(Lichtungstätte),均有其獨特的存在(道)。每個終有一死者生下來,隨着其特有的生命歷程,這宇宙間就似點燃了一個特殊的光照點,也就是說,每個個體的存在都有其特殊意義,「此在」是每個人獨有的「我的存在」。
「此在」並非如現成物般佔用空間,並且被包圍着它那空間的界線所規限,「此在」攝入空間,而只要存在着,便不斷為自身創造活動空間。 正如達米賈所指出的,每一個人都背負着自己的時(間)空(間)。空間是三維的立體,包括上下、前後、左右;而時間則是單向的,是奔向未來的。因此,時空的構成是四維的。 三維的空間是駐留的,只有奔向未來的時間在變化。因此,「此在」也就不斷奔向未來,不斷在變化之中。
對於海德格來說,「人……是必須見證他之所是的那個東西。」 海德格透過死亡的分析剖視「此在」,藉着「此在」透視存在,透過人類存在的基本特徵追問棲居,而棲居則基於詩意。存在者之所以存在着,就是因為其感悟到自身的在世存活,凡活着的人也同時在委化之中,也就是生命的真義,也就是「向死而生」。終有一死者若能把握自己的「死亡」的真相,便能從中感悟到如何棲居,徹底消弭內心最深處潛藏着的焦懼,和那無蔽的無家感;選擇開放自己,凸顯出自己的存在意義,融入存在的開放性中,帶來和平,處於自由之中,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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