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5 May 2012

超克死亡的恐懼

死亡,不可說,它無影無形,卻又如影隨形。對於死亡的恐懼,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終此一生亦無法擺脫。所謂「藥誤不得老,憂死非因疾。」樂生怖死是人之常情,因為死無從捉摸,無法逃避,更是無法預估的。任何人都可能隨時隨地死去。死了,代表生時的一切的終了,名利財富、親朋摯愛都要失去,進入一個茫然不可知的虛無境界,猶如懸空孤提於宇宙之內,六合之中。

不明白可以帶來焦慮,不認識也可以帶來恐慌。投影在生命的屏幕,焦慮和恐慌令人貪生畏死,我們眷戀在世上的一切,俗語有云「好死不如賴着活」,有些人可以不顧一切,只求活着。也許人類都有求生的本能,畢竟人類始終是動物,再高等也是動物而已。從前每當經過屠房,聽見即將被屠宰的豬在淒厲地嚎叫時,心中不期然地生起問號:「牠們是否真的知道大限臨頭,所以發出求生的哀號?牠們是否貪戀着存在的空間?」但答案卻又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人類號稱萬物之靈,卻對自身的生死茫然不知,云何生,云何死。宗教、哲學、科學均有不同的解說,卻又無法解開這個永恆的謎,尤其是死後如何,肉身可以回歸自然,但魂歸何處?假若相信輪迴,那又是個誰也答不上的啞謎。死亡,就像每天在嘲弄着人類,所謂的智慧,就連一些能預知死期的動物如大象、貓狗也不如。然而,人生着,便註定要接受這無情而徹底的嘲弄。因此,人畏死。因為人不能面對自己的愚昧和無能。

不知道其他動物是否在臨死一刻才知道戀生,但人卻從呱呱墮地開始便害怕死亡。當我們努力地生存的同時,也在努力的避免死亡,但卻同時朝死亡這終極目標愈來愈近。我們活了一天,便邁向死亡近一天。正是「老人朝夕異,生死每日中。」人的一生有如沙漏,生與死在此消彼長,人的一生都生存在這種悖論之中。生命的根本矛盾便在於此。

死亡,也讓人想到物質的腐爛,無論生前多美麗,多偉岸,死了亦不過一堆枯骨。然而,在變成一堆枯骨之前的景況,又教人毛骨悚然。當人即將死亡的時候,心臟停止跳動,有些人會開始抽搐,呼吸從正常的節奏轉為急促,耳朵變冷。體內的血液轉為酸性,喉嚨開始痙攣。當大腦排出所有氧氣,瞳孔變成像玻璃晶體一樣的物質,便可以宣告醫學上死亡。

死後一分鐘,這時已經凝結在一起的血液開始導致全身的皮膚變色。腸和膀胱開始排空。死後三分鐘,腦細胞開始大批死亡。隨之而來的是瞳孔放大並開始失去光澤。由於體內已沒有血壓,眼球開始慢慢變平。死後一至四小時,身體肌肉開始僵硬,之後屍僵開始擴散。凝結的血液開始令皮膚變黑。死後兩天,屍僵現象開始消失,身體重新變軟。死後三天,由於身體內存在大量細菌,內臟開始腐爛。約五天後,身體開始浮腫。死後十天,各種因腐爛而產生的氣體充斥腹部,舌頭從嘴裏伸出來了,由於血液開始分解,身體也隨之變成紅色。死後一個月,屍體開始液化。數月後,脂肪會轉化成綠色的物質,稱之為「屍蠟」。死後一年,這副臭皮囊便真正的回歸自然了。

回歸自然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呢?怕的是這個回歸的過程一點也不美。每當數十年的生命到頭來換來遍體屍蟲,一具腐屍變成蛆蟲的大餐,這思想的衝擊如何承受得了?正如貝克爾《反抗死亡》一書所言:「人的確是分裂的,他知道自己天生麗質,在自然界出類拔萃,然而遲早總要回歸幾英尺的地下,在黑暗中默默無聲地腐爛和永遠地消失。處於這樣的困境而又不得不在這種困境中生存下去是可怕的。」

人雖怕死,但人終有一死。死亡是永遠的分離,與生時一切的訣別,所有的財富榮耀,所愛所恨,將不再擁有,恆久別離。死亡的恐懼,就如潛藏於人心最深處的小偷。悄悄地,一點一滴地偷走我們生時的所有。我們每天努力的爭取,但到頭來卻又變得一無所有。身邊的一切,心中的摯愛,不論是金銀財帛、名譽榮耀、身分地位,又或是至親知己,全都不與我留,死後全然失去。更甚者,是不知所擁有的會落入何人手中,至愛親人生活如何,以至終日憂心忡忡,忐忑難安,這憂慮與惶恐,無時無刻地在心底裏湧現,時而驚濤拍岸,時而絮語綿綿。不知其他動物有否這種害怕失去的恐懼,放不下的執着,但人終其一生,亦逃不過這如影隨形的惶惑不安。

然而,死亡卻又是人類永遠放不下的枷鎖,是唯一不會與人類分離的東西,因此亦成為哲人詩家永恆的題材。詠嘆死亡的作品,可以說就是對生之分離的恐懼的移情。在我們哀死而憂生的同時,在在反映出我們對生的不可分離,不想分離,包括身邊的人和物,一切的名譽勞積。愈是放不下生之所有的人,便愈是畏死。

古今中外,不論樵夫釣叟、騷人墨客、皇室貴冑,還是英雄豪傑,又或是睿哲聖人,對於有如朝露的生命,誰也不無感慨唏噓,感歎朝花夕拾、生如大夢。君不見唐詩宋詞中,順手拈來的都與生死相關的名句,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飈塵」、「決勝方求敵,銜恩本輕死」、「誰是後來修史者,言君力死正頽綱」、「生死別離陌,朝昏雲雨堆」、「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高歌」、「人生未死間,變化何終極」、「何須戀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厭生」、「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九層黃土是何物,銷得向前冤恨來」、「相逢共話清都舊,嘆塵劫、生死茫茫」、「生為行客,死乃歸人」、「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臥龍躍馬終黃土」,這些傳誦千古的詩句,引起多少五內的共鳴。一代梟雄曹操亦留下不朽名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對於「未知生,焉知死」的孔子,一生積極用世,亦不禁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現代人相信科學,習慣分析,透過實驗、觀察、分類和研究,尋找事物的本質。然而,死亡的本質卻不可知,因為一切的實驗、觀察都不管用。死了的人不會說話,更不會回來告知死後的一切。科學認知的前提是要有認知的對象,但死是主體無法體驗、更無法言說的。我們只能知道別人死了,但我們仍活着,永遠無法知曉死的本質,亦無法經驗死亡,因為死了,我們便不再存在。無知是原始的恐懼,因此,自初民以來,人類便害怕死亡。

原始初民透過觀察其他生物的死亡而思考死亡,對抗死亡,希望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例如製造出肉體雖死而靈魂不死之說,不同的原始民族都廣泛流傳和信奉靈魂說,用以消解對死亡的恐懼。隨着人類生產力、個人化、認智能力和邏輯思維的逐漸提升,人類更發明了多種反抗死亡的手段,諸如永生於天國的宗教信仰、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說、輪迴說、靈魂不滅說、自然主義的達觀生死說、享樂主義的逃避政策、動物性的種族綿延、向死的存在等等宗教和哲學的立論,目的在於超克死亡的恐懼,達至生死一如,不悅於生亦無憂於死。

在日常生活中,不論選擇宗教的慰藉,還是哲學的睿智,又或是文學的灑脫,各種超克死亡的態度,都可視為逃避死亡是戰勝死亡威脅的「移情」手段。這不僅在一般人中發揮作用,在瀕死病者中的作用尤為重要。疾病所帶來的痛苦與面對死亡的恐懼,不但病人受苦,家屬亦受煎熬。若瀕死者隨着死亡脚步的移近而能保持平穩的心態,對家屬錯縱複雜的情緒與心理反應,必能起到積極的作用,對於即將失去的親人的事實亦易於接受,亦不會因死之將至而感到惶惑不安。從生死學的角度而言,各種超克死亡的手段,也就是殊途同歸的大無畏的生死智慧。


曾偉強
二○一二年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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