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6 April 2013

綠色殯葬追思無極

聖嚴法師曾經說過,骨灰跟精神生命毫無關係,只是肉身生命最後的一分碳。如果老是執着於遺骸、骨灰的落腳處,「就像是想把每天梳頭掉落的頭髮或身上褪下的皮屑收攏帶走一般,好累啊!」事實上,聖嚴法師的骨灰,就是撒在法鼓山骨灰植存公園內,不立碑,亦不設靈龕。

基於如土地資源等種種問題,現代人雖已接受火葬替代土葬,但由於大眾仍傾向保有一個可以在清明祭拜的地方,因而令龕位取代了墓園,成為追思與祭拜的載體。然而,靈灰龕位的短缺卻又產生了不少另類問題。

在可持續的前提下,近年興起了綠色殯葬。綠色殯葬在外國已存在廿多年,例如在澳洲,便早已深入人心。英國亦早於一九九三年建成了全球第一個綠色殯葬陵園,時至今日已增至二百多座。

綠色殯葬有兩個含義,一是指節儉辦喪事,二是指葬式,用骨灰回歸大自然的方法,譬如是樹葬、海葬、灑葬、花葬等。相對於土葬和靈灰龕,綠色殯葬不但更加節地和環保,而且還可以為城市營造新的綠化面積。而不論是花葬還是海葬,綠色殯葬均蘊含着天人合一的哲思,讓自然的生命回歸大自然,讓生命昇華,亦可從而推廣尊重、關愛、珍惜生命的生命觀。

所謂樹葬,是讓家屬選擇喜愛的植栽區作為下葬點,由家屬親自執鏟,掘出地穴,放入以可分解棉紙袋盛裝的骨灰,然後覆上土石。至於灑葬則沒有穴位,而是自由遍灑在指定的花圃區。花葬即是把骨灰倒進花壇下方地窖,讓其自然溶解。海葬便是把骨灰撒入海中,回歸大自然。

中國民政部在二○○九年明確提出推廣樹葬等節地葬法,推動綠色殯葬。然而,民眾對綠色殯葬的接受程度仍然不高。根據統計,濟南市每年約有一萬六千人去世,但採取樹葬、花壇葬等的僅有三百多人。同樣是一線城市,北京人也愈來愈接受骨灰撒海,但骨灰深埋、樹葬等生態安葬方式,仍為數不多,有的公墓開展骨灰深埋節地安葬,三年僅安放了十八份骨灰。

推廣綠色殯葬,得首先改變傳統認為樹葬、灑葬或海葬,令先人「死無葬身之地」,對先人大不敬的觀念。綠色殯葬雖備受推廣,但其載體的抽象,一般人尚難接受,因此,推廣綠色殯葬,關鍵是如何誘導大眾接受綠色殯葬的載體。例如把先人骨灰撒海、撒花園、深埋植樹,對先人的緬懷只存心裏,但春秋二祭,卻沒個安排處,正是無處話淒涼,那種憂思如何撫平?

但究其實,除了長懷五內,對先人的思念可以是無處不在的,因為我們思念的並不是那堆骨灰,而是逝者留下的精神,長存於心內的懷想,是往生者留存的身教行誼。事實是,即便把骨灰安置於靈灰龕內,除了子孫後代,同氣連枝,別人又如何產生幽思憐惜之情?

假如生命由愛開始,何不讓生命以無私的愛回歸自然。譬如海葬,凡是涯邊海岸,都是思親的地方。又如花園葬、樹葬,不僅讓逝者與花草林木為伴,亦讓青蔥芬芳遺世同享,而縱使沒有墓碑,卻還有一處花木或公園可供徘徊憶念。

雖說喪葬是傳統文化,但現代人表達緬懷祖宗的情懷,又何妨跟隨時代的步伐趨前,讓殯葬載體多元化,例如香港的食環署除了大力推廣綠色殯葬,設有八個紀念花園及在指定香港水域提供免費撒灰服務,還提供免費的「無盡思念」網上追思平台,讓市民隨時隨地透過互聯網悼念摯愛逝者。


曾偉強
二○一三年四月六日

清明感懷

一年容易,又過清明。這年清明前後細雨紛飛,十分應景。為了避開人群,我們每年都會提前拜祭先父。所謂拜祭,現在已不是上墳,而是上骨灰龕位。傳統在不知不覺間跟隨時代的改變而改變,例如「壓紙」,便被靈灰龕淘汰了。

從前有段時間,喜歡到墳地獵影,感覺是安詳的,恍惚那裏有一股無法描模的引力,匯聚四面八方的靈氣,不嚇人,即便是清明節當天人如潮湧,也淹不了那裏的安靜寧謐。那時常常看見墓碑上有一些石塊壓着長方形的黃白紙張,當時不知袖裡,後來才明白那叫作「壓紙」。

「壓紙」又叫作「掛紙」,就是替祖先修理房子的意思。「壓紙」之前,需先除去墓旁雜草,再將墓紙兩三張一疊折作波紋狀,用石塊壓在墓頭、墓碑及墓旁的「后土」。「壓紙」象徵子孫一年一度為先人的居處添新瓦;亦同時表示這座墳有後人祭掃。反之,沒有「壓紙」的墳就是無人祭拜的孤墳,顯得有點淒涼。不過,誠如高菊卿的《清明》所言,「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哪有墓頭百年香,孤墳荒塚又何妨?

消失的傳統,還不止此。正是「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馮延巳‧《鵲踏枝》)。現在只知清明,寒食早給遺忘掉了。寒食的習俗,據說最早見於桓譚的《新論》:「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雖有病緩急,猶不敢犯,為介之推故也」。孫楚的《祭介子推文》云:「太原咸奉介君之靈,至三月清明斷火寒食」。由於寒食和清明日期相近,兩者的分野逐漸模糊,但古時候仍以寒食為主。到了孟元《東京夢華錄》的「寒食第三日,即清明也,凡新墳皆用此日拜掃。」清明的重要性逐漸提升,加上是廿四節氣之一,終於完全取代了寒食的地位。

正是「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黃庭堅‧《清明》)。所謂「為介之推故也」,這不禁令人發思古之幽情,而況眼當下,亦不無感慨。介之推又名介子推或介子,是春秋戰國時代晉國的大夫,在驪姬之亂發生後,他跟隨公子重耳出奔,在流亡國外的十九年間,歷盡艱辛。據《韓詩外傳》記載,重耳逃入衞國時,一名叫頭須的隨從偷光了重耳的資糧逃走了。重耳無糧,饑餓難行,介之推毅然割下自己腿上的肉供養重耳,史稱「割股奉君」。

後來重耳得到秦穆公的幫助,終於回國當上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重耳即位後,時值周室內亂,未盡行賞便出兵勤王。對此,介之推沒有像壺叔那樣,主動請賞。他說,晉文公返國實為天意,忠君愛國乃發乎自然,沒必要請賞,還視主動請賞為恥。他認為狐偃等「以為己力」,無異於「竊人之財」的盜賊,故「難於處矣」。介之推非但沒有對晉文公生起絲毫怨恨,反而對狐偃、壺叔等追逐榮華富貴而感氣憤,恥與為伍,因而與母親隱居綿山,成為不食君祿的隱士。此之謂「介之推不言祿」。

後來有人向重耳進言,他才猛然想起舊事,心中十分愧疚。連忙派人請介之推回來領賞,但派去的人都找不到介之推,最後重耳親自率眾尋訪,但仍無法找到介之推兩母子。這時有人獻計放火燒山,迫介之推下山,但結果反而將介之推兩母子燒死。晉文公既傷心又懊悔,正要移屍安葬時,發現介之推身後的柳樹藏有一片衣襟,上面用血寫上:「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之時常自省。臣在九泉心無愧,勤政清明復清明。」晉文公小心藏好,視為座右銘,而為了紀念介之推,他便將這一天定為寒食節,全國禁止用火,寒食一日。

第二年,晉文公又率領群臣到綿山致祭。一行人先在山下寒食一日,第二天上山。發現介之推兩母子被燒死的那棵柳樹,已經長出了嫩條。晉文公看着,便上前掐了一絲帶在頭上。隨從的臣下也紛紛倣效他折柳插頭。晉文公便把這棵柳樹賜名為清明柳,把這一天定為清明節。

介子推的高風亮節,晉文公的真誠反省,成為詩人反覆吟詠寒食的重要內容,通過對這一悲劇的反復思索和詠嘆,表達了詩人對介之推無限哀挽敬仰之情。如盧象的《寒食》:「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深冤何用道,峻跡古無鄰。魂魄山河起,風協禦宇神。光煙榆柳火,怨曲龍蛇新。可歎文公霸,平生負此臣。」表達了對介之推遭遇的同情和四海人民的敬仰,感歎其深冤峻跡、其品格之高尚,其精神之壯烈,足以起動山河,感召宇宙。

相對於「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的悲哀,「可歎文公霸,平生負此臣」一語,既包含了詩人對晉文公痛失之推,追悔自責的沉痛,還隱含對歷代君王多寡恩的深深譴責;亦同時投射出詩人懷才不遇的自況。事實是,歷朝忠貞之士、死節之臣、枉受冤屈司空見慣。之推的命運不僅反映這一群「明主棄」的賢士比比皆是,亦勾起多少失意詩人的共鳴。

況眼當下,杜甫「雲白山青萬餘里,愁看直北是長安」的感慨依然。白居易「草香沙暖水雲晴,風景令人憶帝京」的「病心情」亦有如身受。天涯淪落、有志不得騁,更難消受歲月的磨洗。敢問「北極懷名主,南溟作逐臣」(宋之問‧《途中寒食》)的詩人們,曾經多少次在心底發出「如何憔悴人,對此芳菲節」(武元衡‧《寒食下第》)的哀思與無奈。失意的沉鬱,無言的苦悶,是自古至今不熄的裊裊飛煙。


曾偉強
二○一三年四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