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30 May 2015

「同飲一江水」密碼


五月二十八日,梁特在添馬政府總部主持「東江水供港五十周年」紀念儀式,並發表講話,致辭原文沒有標題,但《香港政府新聞網》當日卻以〈東江水體現內地香港關係本質〉為題,轉載梁特的致辭全文。然而,這個「關係本質」卻有點耐人尋味。

梁特的致辭全文有這麼一段:「五十年從未間斷的東江水,體現了國家對香港一貫的關懷和支持,更體現了香港與內地密不可分的關係。即使在內地的乾旱時期,香港仍然獲得保證供水,更體現了廣東同胞對香港的特殊照顧。……展望未來,更可以讓我們具體地認識到香港與國家、香港與內地關係的本質。」

這個「本質」是甚麼?梁特未有明言,但卻兩度提及「同飲一江水」的所謂共同理念。他表示:「未來珠三角發展對用水的需求和氣候變化帶來水文特性的不穩定,還有水污染風險的增加,都為我們帶來了挑戰。面對這些新挑戰,我們必須堅持『同飲一江水』的信念,繼續完善可持續水資源的管理。」說的雖然是「對用水的需求和氣候變化」,但卻似是弦外有音,可圈可點。

不過,廣東省水利廳推出的廣東水利之歌《嶺南水歌》的歌詞卻是這樣的:「東江水,告訴我胸懷港九歲月如歌西江水,對我說珠江兩岸春潮似火水利人,情如水水一樣的嚮往和品格忠誠為民,天地人和北江水,養育我嶺南兒女嶺南氣魄韓江水,滋潤我江水安瀾海揚碧波……」由此觀之,粵港是否「同飲一江水」,可謂不言而喻,大家心裏有數。

正是無巧不成話,被形容為「小三通」之後「小四通」,大陸向金門供水計劃,也即將實現。五月二十四日,國台辦主任張志軍冒雨參觀金門田埔水庫時表示,兩岸已經就水價等問題達成共識,並以「同是一家人,共飲一江水」來形容兩岸關係。假如多年來在謀取暴利之餘,東江水體現了「對香港一貫的關懷和支持」和「香港與內地密不可分的關係」,那麼,對台供水又體現了甚麼呢?無怪乎台灣有「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之憂。

華文中,向有「共飲一江水」之美談,語出宋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此詞雖寫相思之情,但後來卻引伸為一起喝一條江河裏的水,彼此在一條江河的哺育下共同成長,有共同感情之意。

至於「同飲一江水」,則從「共同成長,共同感情」,進一步引伸為鄰國之間人民的親密友誼。明顯帶有國與國關係的涵意。該語首見於二零零八年一月一日起播出,共分二十集,名為《同飲一江水》的大型電視紀錄片。該紀錄片由中央電視台牽頭,聯合大湄公河次區域柬埔寨、老撾、緬甸、泰國、越南五國電視台合作攝製,歷時三年完成。旨在通過電視,全面推廣大湄公河次區域,增進次區域內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加深世界對整個區域的認識,也同時體現次區域六國之間的友誼。

由此觀之,「同飲一江水」與「共飲一江水」之間的空間可以很大。而張志軍與梁特的水平之差距亦很大。但問題是,這到底是梁特水平問題,還是有心而為,卻又不無疑問。是梁特看過紀錄片,刻骨銘心,因而衝口而出,還是意有所指,另藏玄機,都是值得深思的。回頭再看「香港與內地關係的本質」到底所指為何,卻又惹人無限聯想。

不過,香港與大陸「永隔一江水」,卻又是不爭的事實。上世紀中國著名民族音樂家王洛賓的作品《永隔一江水》,便有這樣的歌詞:「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如此優美,如此寫實的歌詞,恍惚正是今天的寫照。


曾偉強
二○一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Tuesday 26 May 2015

煙樨餅


農曆四月初七,與妻重遊沙田萬佛寺。雖然連日陰雨,但當天下午,卻乍現陽光。登山後,不經意已汗流浹背。環寺四顧,青山依舊,只是額上青絲已然褪色。而歲月在山中恍惚停頓。不老的是莊嚴聖殿,月溪寶地。不易的是十八羅漢,觀音慈顏。

這一天,卻與尋常日子有所不同。由於佛誕已屆,齋堂有一年一度的「荽茜餅」供應。妻衝口而出說成「芫茜餅」,但立即被更正。雖然齋堂寫的是「荽茜餅」,但正確名稱應為
「欒樨(粵音「聯西」)餅」,或「煙樨餅」。中文大學中文系的「現代標準漢語與粵語對照資料庫」,亦有收錄「煙樨餅」一詞,為「餅食一種」。

「荽(粵音綏)」,即芫茜,又名胡荽、芫荽,俗稱香菜。原產地中海沿岸,《康熙字典》有「張騫使西域得胡荽」之語,說明芫茜本非產於中土。其實,芫茜是葷菜,不能用齋。「荽茜餅」實為「煙樨餅」之誤。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香港中草藥》第五卷,便載有製作「荽茜餅」之葉,應是欒栖葉,或欒樨葉。但長期以訛傳訛,變成了「荽茜餅」、「蒝荽餅」,甚或「芫茜餅」。

「欒樨餅」源於中山,其後演變為珠江三角洲一帶廣東人的傳統小吃,也是珠三角一帶農曆四月初八佛誕的特色食品。

傳說二百多年前,某年的浴佛節,一個遊方僧來到香山縣龍塘樹坑的河邊,準備沐浴,一條大蟒蛇突然闖了出來,直奔和尚。和尚拔出寶劍,將蟒蛇斬成數段,丟在河裏。這時來了個酩酊漁翁,他抓起蛇頭蛇尾,胡亂地舞起來,竟然令蟒蛇復活,變成一條龍,騰空而去。而餘下的蛇身,則在河邊變成了幾棵小樹,也就是現在的欒樨樹。

有一年夏天,當地發生瘟疫,死了很多人。河邊有戶窮苦人家,因為無力延醫購藥,嗅到 欒樨樹葉發出清香,便摘了一把,回家搗碎沖水喝,不久病就好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人們紛紛採摘欒樨葉沖水喝、做餅吃。後來每年的四月初八,人們便做「欒樨餅」來貢佛。而欒樨樹也因而被稱為「亂世樹」。

話說我們買了「煙樨餅」回家,母親一看笑逐顏開,連聲稱是,更隨口說得出它的名字來歷,還一口氣吃了兩個。原來母親年輕時,在東莞老家,每年佛誕都親手做這個「煙樨餅」應節。這個墨綠色的糕餅,又一次勾起陳年的回憶,家鄉的味道。她吃着「煙樨餅」,說着從未提起過的故事,臉上則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歡喜。在下啖着這個餅,亦恍惚在細味從未經歷過的時代。

欒樨,又名煙樨,學名「闊苞菊」,原產於印度和南中國。《中華本草》記載,欒樨性溫味甘微苦,祛風去濕,具有暖胃去積、散結等功效。《廣州植物誌》載:「農曆四月初八日相傳為浴佛節,廣州舊例於是日常摘取其葉,搗爛後和以米粉及糖製成粢粑,名為欒樨餅,市上間有出售,小孩食之有暖胃去癪之效云。」做法是將欒樨葉搗碎,以粘米粉、糯米粉和糖,加水搓成粉糰,再經過倒模,蒸熟後就成為了「欒樨餅」。

「欒樨餅」呈墨綠色,入口軟滑煙靭,味道清香,略帶甘苦,除原味無餡之外,一般以豆泥或蓮蓉作餡料,以減其苦澀。由於欒樨葉開花後香味便會消失,因此要趕在夏季開花前採收嫩葉,才能做出清香的「欒樨餅」。故此,每年也只有在佛誕前後,才有「欒樨餅」供應。

著名書畫家黃苗子是廣東中山長洲人,其祖父黃紹昌是晚清光緒年間大儒,曾經寫過一首《鐵城竹枝詞》,詠及中山的「煙樨餅」。詞云:「四月煙樨滿路邊,拈來製餅味香甜;醉看兒輩爭番啖,浴佛人傳倍鬧喧。」少年時被譽為神童,曾任中山紀念圖書館館長和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的香山老革命家鄭彼岸,在其《新新樂府.四月八》中,也有這樣的詩句:「四月八,拜菩薩,家家做餅搗欒西,捧出蒸籠熱辣辣。」不難想像,當年家家戶戶做餅,鄰里相送,彼此相贈,互相傳遞祝福的和諧喜悅。所謂小康大同,不就是如此?

另有一說指煙樨葉子顏色是那種含煙霧狀的粉綠色,因而取名煙樨。而且煙樨的名字才是「正統」,欒樨實為俗名。資料顯示,這一俗名於一九三二年,才收入生草藥家蕭步丹的《嶺南采藥錄》中。

且不論名字的長幼正俗,「我今灌浴諸如來,淨智莊嚴功德聚。五濁眾生今離垢,同證如來淨法身。」農曆四月,洗滌身心之後,啖一口「煙樨餅」,讓那股奇妙的甜美,獨特的香氣,沉澱俗慮煩憂,足可除垢納福。而無論是濟亂世的仙草,還是袪煩憂的甘艾,每當聯想着那一叢叢煙霧狀粉綠色的葉子,於焉淒迷,畢竟最能觸動人心,亦瀰漫着無涯詩意!


曾偉強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刊於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香港《大公報》